第 63 章 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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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昏暗,月亮已经落下,太阳却久久不升起,月光稀薄,星光暗淡,整个世界都陷入死寂又混沌的漆黑之中,放眼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杨婵背着哪吒,借着宝莲灯的光,向前慢慢走。

    哪吒比她要高很多,他背杨婵总是很轻松,可轮到杨婵背他时就显得那么困难,因为力气不大,背着一个少年,走着走着就双腿发软,然后跪倒在地上。

    混天绫也在帮忙,它圈着哪吒的身体向上拉,减轻杨婵的负担,见杨婵跪到地上,混天绫支出“脑袋”,蹭到杨婵的脸上。

    杨婵偏过头,温声道“没关系。”

    混天绫扬了扬“脑袋”又缩了回去。

    城郊之外是荒郊野岭,路上布满了看不见的小石子,猛地跪到地上,即便穿着厚厚的冬衣,依旧磕伤了她的膝盖,如果拨开衣衫会发现里面已经掉了几层皮下来。

    杨婵置若罔闻,脸色不变地支起一只伤腿,撑着身体,又从地上站了起来,这一次她将腰弯的更低,如同农田里插秧的老农,整个人几乎都要匍匐到地上,只是为了不让哪吒的遗体拖到地上,沾染风霜。

    人是万物灵长,无论是悟性还是耐性都是上佳,杨婵更是里面的佼佼者,她以前怕疼又怕苦。

    可是疼多了,苦多了,就适应了,不以为异常。

    她眼下唯一可惜的是自己是个凡人,走的实在是太慢了。

    双脚颤抖着,大颗汗珠往下落下,已经到达极限,却还是在自省。

    她无能,所以不能将哪吒拉出泥潭。

    她无能,所以将自己的不甘寄托给哪吒,让哪吒蒙受大难。

    她无能,所以不能让哪吒逃出生天。

    她无能

    所以,无法带着他尽快抵达乾元山。

    哪吒对她的恩,她对哪吒的爱,更无限放大了这些自省,她的脑海充斥着自我鄙夷和埋怨。

    愧疚已经将她淹没,让她抬不起高傲的头颅。

    天地寂静,失去了太阳,人间其实和鬼魂遍布的阴间没什么不同,日月不再轮换,时间不仅在人眼前消失还完全失去了意义。

    杨婵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只是在不知疲倦地走着。

    终于,她听到流水潺潺,艰难地抬头望过去,见宝莲灯的灯光照射下,乾元山秀丽的风光半遮半掩,朦胧地展现在自己眼前。

    她走到了。

    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可杨婵心中半分喜悦也没有。

    她找到了停靠在岸边的竹筏上,将背上的哪吒轻轻放下,然后拿起高高的船撑,抵在水下,借着推力,将竹筏引渡到对岸。

    她划得很小心,因为竹筏离水太近,她怕水流湍急,河水飞溅,浸湿了哪吒布满血的衣衫。

    哪吒死的很安详,他双手自然垂下,嘴唇轻抿,脸色苍白,神态平和,眉宇间艳丽的红色咒印已随着他的生命彻底消失,浑身上下唯二活

    跃的就只有那条缠绕乌发的红色发带和圈住他的混天绫了。

    乾元山在涪江中游,水面辽阔、悠远,远看起来只见秀美的山川与潺潺的流水,两岸白鹤高飞,水面上飘着水波逐流的小小竹筏,难以辨明筏上的人。

    他们一站一卧,恰如蜉蝣,又如沧海一粟。

    渺小的不堪一击。

    杨婵在辽阔的天地里终于将她不可一世、任性妄为的一切放下,她想,怎样都好,

    让这世上最好的少年,

    让这世上最好的神明,

    再一次睁开眼睛吧。

    她带着哪吒漂到了对岸,然后又一次背起他,弯着腰,走上潮湿的岸边,将衣裙都黏上泥泞,然后漫步踏上了乾元山向上的石阶。

    远处高飞的白鹤落到了脚边,抬起尖尖的鸟喙,好奇地看着她。

    杨婵没有理它,她继续向前行进。

    一步又一步,一步再一步,肩上越来越重。

    她是凡人,不斩三尸,不登仙山,如若强行登了也只会是之前的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杨婵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

    身体开始发出警告,前方引路的宝莲灯沉稳的光芒也变得闪烁不断,似乎想要她停下来。

    可她不会停下。

    她借着混天绫将自己和哪吒紧紧捆起来,不叫他因为自己无能而坠下天梯一般高的石阶,时间慢慢流逝,她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了。

    她的身体无法制止她,只能哀切地落下眼泪,于是她的四肢的汗落尽了,便渗出血来,一步石阶,便是一滴血,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白鹤蹦蹦跳跳地走到她身边,看她停下来了缓慢的步子,深吸一口气,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迅速地用一只手蒙住嘴,将涌上喉头的血咽了下去。

    然后,抬起腿继续向前走。

    真奇怪,它想,她的双腿已经颤抖地快要站不住了,为什么还要往上走呢

    莲灯红色的光芒下金光洞的影子已经显现到眼前。

    杨婵好像终于快抵达终点,她来不及高兴,生怕自己倒在路上,又闷头多走了几步,脑袋和上次一样猛然发出了“嗞”的一声尖锐的警告,五脏六腑开始混乱搅动,好像因为神灵的威压要在体内径直爆掉。

    杨婵甩了甩头,死死咬着牙,继续往前走,把所有的苦和疼都忘却到脑后。

    执念太重,不能上仙山,可是执念过重,无论神鬼一律都得让道。

    宝莲灯在她的执念下光芒更甚,而在无人察觉的地方,杨婵散乱的头发霎时间白了更多。

    因为模糊的意识,眼前的路也变得模糊了。

    可杨婵每一步还是走得很坚定。

    太乙在石阶尽头,仙山之上看了全程。

    他手持拂尘,冷漠的目光在此时折射出悲悯的光,终于,他心软了。

    他轻唤“杨婵。”

    杨婵一顿,踏出来的步子收了回去,艰难地抬起头,看见太乙站在远

    处。

    她张了张嘴,喊了一声艰涩的“真人”。

    她的喉咙里全是血,说出一句话,便是满嘴的铁锈味,她略感不适,皱了皱眉,没再说多余的话。

    太乙轻扫拂尘,杨婵身边的白鹤迅速变大,它抖擞了一下自己宽大的翅膀,将摇摇欲坠的杨婵撞倒,然后小脑袋一挑,将杨婵和哪吒两人背到背上,然后振翅高飞,一跃而上,飞到了太乙身边。

    紧紧缠绕的混天绫失去了用处,它放开了杨婵和哪吒两人,杨婵得以滚到一边,终于可以放肆咳嗽。

    她咳得惊天动地,整个人蜷成一团,头抵在冰冷的石砖上,像蚕一般涌动着,似乎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倾倒出来。

    血成了她浑身的伤里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晃眼一看,她一个活人看起来比哪吒还要像个死人。

    太乙皱着眉,托起杨婵的头,将避尘丹塞进了杨婵嘴里,让她咽下去,而后竖起一指,轻念咒语,杨婵剧烈的痛苦似乎消解了许多。

    良久,杨婵终于扬起已经酸疼的脖子,抬起头,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向太乙。

    太乙说“杨婵,哪吒已经死了。”

    “没有。”杨婵声音艰涩,喉咙像是被粗砺的沙子刮过一般,听起来鲜血淋漓。

    “杨婵,”太乙叹了口气,“哪吒的今生今世已经结束了。”

    杨婵还是说“没有。”

    “杨婵,老君在天帝面前保了你的命,天庭之后再不会追杀你,你彻底安全了,接下来就好好度过你为人的这一辈子,莫要强求了。”

    杨婵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太乙见杨婵固执,继续劝道“你既然与他绑定了魂契,就好好度过你的后半生,等待下辈子的姻缘吧。”

    杨婵出乎意料地将头低下,朝太乙磕头。

    她像那些愚昧的凡人一样,匍匐在神仙面前,祈求道“我不求姻缘,我想要他活着。”

    “杨婵”

    “仙凡有别,不必强求姻缘,”杨婵抬起头,亮出额上磕出来的红印,继续说,“我只要他活着。”

    “我要他逍遥自在,仙途坦荡,”她强调道,“千年,万年。”

    太乙喉咙一哽,像是哽了块核桃,难受的不可思议。

    他成仙已有数千年,早就斩断浅薄的红尘情思,却依旧会被杨婵与哪吒之情深深触动。

    太乙叹道“你又是何必”

    杨婵反问“他又是何必”

    太乙摇了摇头,低头看向哪吒,见他在斩断父母恩情后终于平静的模样,妥协下来,说了个“好”。

    “你要复活他就需要为他建一座庙宇,承受人间香火,三年不断,重塑金身。”

    杨婵闻言,毫不犹豫地说“好”。

    杨婵得了妙法,就马不停蹄地背着哪吒又要下山,太乙叫住了她,让她乘着白鹤下山,重伤未愈,莫要再消耗自己的身体了。

    杨

    婵一开始没听懂太乙隐藏的意思,她只因此对太乙改观,觉得太乙虽也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很看不惯她这个惹麻烦的凡人,但他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通通向着她,没有被自己的私情裹挟。

    太乙见她懵懂无知的模样,最终,挑明了。

    他看着杨婵在红光照射下依旧非常显眼的白发,怅然地说“杨婵,哪吒让你不要过度用宝莲灯是为了你好。”

    杨婵一愣,呆呆地点点头“我知道。”

    “可你没有听他的,”他说,“你这一世活不长了。”

    “杨婵,接下来不要再用宝莲灯了。”

    杨婵愣在原地,良久,她像是才发现自己的白发一般,抓起自己的头发,仔细观察,眼光很复杂。

    她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当然不可能喜欢显老的白发。

    她苦笑着将满头的白发藏进黑发里,说“我知道了。”

    “谢谢真人。”

    白鹤带着他们飞过乾元山的石阶,飞过涪江,飞到江对岸,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一辆马车,杨婵落地时很惊讶,转过头看白鹤,见白鹤张了张翅膀,在杨婵困惑的目光下,踩踩脚,又朝马车那边昂了昂头,在杨婵反应过来之前,将哪吒带进了马车上,然后又飞回了乾元山。

    杨婵走到马车旁,登上这座低调却华贵的马车,摸着上面昂贵的丝绸,再一次轻声道谢“谢谢真人。”

    马车很大,商宫里都不一定能拉出这么大的一架马车,太过招摇,幸好,太乙施了点法术,让它在常人眼里是无形的。

    不过,如今天地昏暗成这个样子,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也没有人可以找杨婵的麻烦。

    杨婵摸索着驾马,却发现自己这个小废物连指路都不会,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走了回头路,走回了陈塘关。

    杨婵听了太乙的话,没再用宝莲灯,她点了烛火,用了马车里的灯,捧着灯,看清了陈塘关高大的城墙,以及城墙最上面的匾额,知道自己走了回头路。

    她皱了皱眉,想要就地驾马转身,却忽然念起被自己遗忘的四象。

    她转身掀开身后的帘子,看到里面安睡的哪吒,跟他说“四象没了母亲不能再没了我,我要进关将她带走。”

    哪吒沉默以对,杨婵当他同意了。

    她提着灯跳下马,径直去了陈塘关。

    关中的人们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在地上躺成一片,一动不动,进了李府,从李管家手里找到四象,发现四象也在沉睡。

    杨婵一手抱着四象,一手提着灯,漫步回马车上时,一直在想,死的是不是她自己,不然这个被摁了静止符的人间,为什么只有自己能够自由行走

    这个问题她问了哪吒。

    哪吒好像也不知道,一直没有回答她。

    她擦了把脸,将眼中的泪水和脸上干涸的血擦干净,自言自语地说“我去了你家,接下来我们往北走,去我的家好不好”

    哪吒不应。

    杨婵笑眼弯弯“我当你同意了。”

    她说“哪吒,我父母好得很呢,你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她放下马鞭,任由这马乱走,掀开帘子,也钻进了马车里。

    她躺在了哪吒身边,抱着四象,缩进了他的怀里。

    她和四象是暖的,哪吒却是冷的。

    杨婵却还在笑,她将额头抵在哪吒的胸口,一点心跳声也听不到,觉得世界静籁,万物无声,而她困意涨潮,昏昏欲睡。

    她最终闭上眼睛,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再醒是被四象的啼哭声吵醒的,杨婵浑身的伤已经被宝莲灯治好了,可还是周身不适,陈塘关一战彻底消耗了她的身体,让她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还要孱弱。

    她活不长了。

    她被四象吵得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只浅浅一抬眼皮,外间明亮的日光便钻进眼睛里,杨婵刺得双眼生疼,又紧紧闭上了眼,但下一刻,她意识到太阳好像重新从这个被抛弃的世界里升起时,猛然爬起来。

    她强行让自己的身体复苏,然后爬起来,爬到车窗边,掀开帘子,看到春燕翩翩,蛰虫从冰冷的地下钻出,绿芽从一冬过后一直沉寂的土地抽出,树枝也长出嫩芽,在尚显寒冷的春风中摇曳,燕子飞落树枝上,用鸟喙梳理毛发,发现杨婵盯着它,便眨了眨黑亮的眼睛,扑腾着朝她飞来。

    杨婵伸出手,接住了落在手中的燕子。

    这是,惊蛰时节。

    杨婵兴奋地转过头,对哪吒喊“你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升起的太阳让她看到了鲜活的众生,也看清了哪吒扎眼的死亡。

    一切可以在黑暗里掩藏的都掩藏不住了。

    他的血,他的伤,

    他的死。

    手中的燕子察觉到杨婵情绪不对,又振着翅膀飞走了。

    杨婵躺回了棺材一样的马车上。

    可是光明既无法逃避也无法隐藏,即便掩耳盗铃,外间明亮的日光依然透过车帘的缝隙爬进“棺材”里。

    杨婵从漫长的沉默里醒过神,转过身,无视吵闹的四象,侧躺着看着身边沉睡的哪吒,她悄悄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在他脸上戳出一个深深的凹陷,然后收回手,看那个凹痕很慢很慢地回弹,杨婵见状,眼中慢慢地流淌出了小溪一般温热的泪水。

    泪水淌过他们之间的空隙,从生淌到死,最终将哪吒脸上干涸的血迹润湿模糊。

    哪吒闭着眼,面容柔和,神情安详,嘴角带笑。

    杨婵压抑着哭声,笑着说“哪吒,天亮了。”

    求求你,睁开眼睛吧。

    哪吒听不到,也回答不了。

    春雨惊蛰日,本该是万物复苏时,可哪吒至始至终没有睁开眼睛,杨婵到了此刻才真正清醒地认识到,

    哪吒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