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小说网 > 京兆尹 > 第179章 寒雪漫天

第179章 寒雪漫天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武林小说网 www.50xs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崇景十四年腊月十三,忌入宅、作灶,宜移柩、安葬。

    距离萧贵妃御花园遇刺已过了十日,皇帝终于下旨,以皇后之礼将其安葬。百官释服,皇太孙及魏王等服丧。有言官提议,国战在即,当效仿魏、晋之制,既葬而祭,祭后便除丧服。

    然而再怎么说,萧贵妃也是魏王之母,“子为母齐衰三年,盖通丧也”,皇帝旨意,准许魏王服丧三年。

    容仪恭美曰昭,惠和纯淑曰德。昭德……一个谥号,就此封存萧皇后的一生。

    仪毕,玉锵在太监的搀扶下站起身。他皱着眉望着一旁躬身伏跪的君意沈,咬了咬唇,抬脚便欲上前。

    倏地被人挡住,白鹭目光沉冷,道:“太孙殿下还需监国,就此请出吧。”

    “可是,”玉锵瞪她一眼,倔道,“我不能放七叔叔一个人在此,至少今夜,我要和他一块守灵。”

    “殿下莫要为难属下,”白鹭面无表情地垂下眼,“陛下……可还在病中。”

    “你……”

    “玉锵,”忽地一声沙哑的嗓音打断他们。君意沈缓缓动了动头,发冠依旧点地,看不清神色,“你回去吧。”

    “七叔叔……”

    “让我一个人,安静地……陪陪母妃吧。”

    玉锵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好很恨地甩开被白鹭拉住的胳膊,抢先往外走去。

    脚步声渐行渐小,谭伯走入灵堂门下,回首望向大门处远行的身影。眸光微咪,冲廊下的侍卫侧了侧头。侍卫会意,上前将朱红大门阖上。

    堂下清雪纷飞,狂风拂起纯白的丧幡“哗哗”作响。谭伯收回目光,深吸了口气,迈进堂内跪在后方:“殿下。”

    君意沈慢慢直起身,空旷的灵堂一片死寂的沉静,仿佛屋外的落雪掩盖了此间的呼吸声。几乎以为得不到回答,却听那道沙哑嗓音,木然出声:“不论你想说什么,都不要打扰母妃……安息。”

    “殿下!”谭伯急得直起身,“您若不为娘娘报仇,娘娘那才不得安息啊,郭临那厮……”

    “闭嘴!”

    厉吼突然迸发,谭伯只觉眼前一花,衣襟已被人揪起。他战栗仰头,看向面前那双从未如此暴怒的赤红眸子。“你若再提她一字,便给我滚出王府。”

    “殿下,就算她是您喜爱的女人,可您看看娘娘,娘娘已经薨了啊……”谭伯激动地抓住他的手,“羽林军搜了整个东宫一夜,都没能找出她和陈聿修,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们分明早有准备,您为何非要执迷不悟?!”

    “住口!”君意沈一把提起他,“她根本没有理由杀害母妃……”

    “您忘了她为什么会扮回男装回到朝堂的原因吗?”谭伯直直地瞪着眼,嘶声道,“殿下,刺杀她和太孙的……是我们的人,您和她,早已注定是敌人。这个局,解不开了啊!”

    衣襟一松,谭伯猝不及防跌回地面。他慌忙抬头,望着君意沈俊逸的面容渐渐苍白僵硬。

    “殿下……”他飞快从衣襟掏出一个卷轴,双手递上,“这是陛下月前拟好给您的密旨,属下方才接到。”

    君意沈怔怔地伸手接过。谭伯见状,忙见缝插针道:“眼下郭临带走了陈丞相,太孙一系顿失两大后力,想必陛下有所反悟,已决心偏向您……”

    “呵呵!”君意沈突然嗤笑出声,目光从摊开的卷轴上移开,落在谭伯面上。那眸色似血,面容几近癫狂。

    谭伯呆怔噤声,莫名无措地回望他,却换得他愈发疯狂的大笑:“哈哈哈哈……父皇,我的好父皇……”他一把丢开卷轴,转身踉跄几步扑在灵位前。凄厉的沙哑嗓音似笑非笑,似泣非泣,最终化为一声悲凉嘶鸣:“母妃……”

    “怎么会这样?”谭伯捡起卷轴飞快地扫视。须臾,手臂止不住颤抖,卷轴掉落。“收回神武兵权……”他瞠目嘶吼,“陛下原来,连一丝生路都不肯给殿下吗?!”

    “母妃,阿临……”君意沈攀上灵桌,痴痴地望着萧皇后的灵牌,“不在,不在,为什么我这么努力,都不能将你们留在我身边……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人……”

    谭伯听着这声痛哭,心中大恸,瘫软跪伏在地:“殿下——”

    大雪漫天而下,静谧飞落如画。灵堂侧屋梁上瓦片一轻,一道灰影悄无声息遁走。

    “什么?”

    低淳的水流滴响在室内,白子毓停住笔笔,转过身凝眸而视:“你说你没有将帖子递给魏王?”

    “少主恕罪,属下办事不利,但……”单膝跪在门口的灰衣人抬起头,正是自刺杀那日便不见踪影的白鹫,“那灵堂中的情况,属下确实不便闯入递贴。然听完魏王与谭先生的那番谈话,属下认为少主应当先行知晓……”

    他说着,快步靠近白子毓,附耳急语。片刻后,躬身退回原位。

    “居然会如此,”白子毓垂首低吟,心中已然分明,唯有叹息一声,“唉,陛下此法逼魏王反,实在是抱薪救火,下下之策啊!”

    白鹫疑道:“那少主,我们是否该向魏王殿下示好……?”他见白子毓愕然望来,蓦地一慌,但神色依旧坚硬,“如论如何,都不能让白鹭这种叛徒得逞,若任由她扶持太孙成为新帝,到时候白家岂不……”

    白子毓缓缓阖眼,一时没有说话。白鹫见状,又唤一声:“少主!如果我们此刻投向魏王,定然能反转局势……”

    他摆摆手打断他,只道:“白家叛徒,我自然不会姑息。”他哪里是不懂白鹫的意思。虽身为白家少主臣服皇帝为官,然而归根结底,他所为的,也只是白家而已。万般筹谋,皆是为了新帝即位的功劳簿上,有白家重重的一笔。

    可是……选择了魏王,等于封了玉锵的全部生路,届时,一切都回不去了。

    思虑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探身从书案上取过一张白纸,右手握笔续落,走笔如龙。“白鹫,西行二十余里,追上中郎将周泉光的队伍。”

    “周大人?”白鹫不解地站起身,“他不是去寻赵太医了么……”

    “带上这封手书,交给他。”白子毓放下笔,飞快将纸张折好封存。递过的动作慢了一慢,他迟疑片刻,又道:“不……你跟在周大人身边,护送他去琼关。这封手书……等见到郭临,原封不动地呈上。切记不可丢失,这里面可是关系整个大齐的机密。”

    他望着白鹫接过手书,手上一紧,复又抓住,再问:“明白吗?”

    琼关,郭临白鹫心下大惊,但仍郑重点头,小心翼翼地把手书收入怀中:“属下誓死完成任务。”

    *

    天色苍茫一片,冷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放眼望去,雄威的大宝金殿上,早已被雪遮了半面屋顶。四周的白玉栏杆镶嵌在落雪中,明亮透眼。

    郭临和陈聿修走上台阶,在殿门的僧人口宣佛号施礼时恭敬地落帽回以一礼。徐秦跟在身后,见状也放下风帽回礼。

    方丈上前一步,道:“贫衲代寺中僧众谢……”

    “从前大将军尉迟敬德行至武威,也曾下拨饷银,召能工巧匠修缮寺塔。在下部署所为也只是效仿千人之万一,实在不得大师如此之礼。”郭临拱手笑道,打断方丈的道谢,“何况他们早在我来凉州之前便已自发来寺中帮忙,实在不是在下的功劳。”

    徐秦闻言一愣,正欲出声,忽见陈聿修侧眸望来。心下顿了,老实地站回原地。

    方丈长叹一声,不再更多言谢。见郭临正眯眼瞭望舌舍利塔,隔着满天雪雾,看得不甚清楚。便温和一笑:“施主请随贫衲来。”

    不多时,古朴巍然的舌舍利塔便焕现眼前。八面十二层,由玉白、砖青、墨黑、乳黄、淡黄、浅蓝、赭紫及灰色等八色宝石雕刻镶砌,瘦削却挺拔,令人望而生肃。塔下休息的几名神武老军正喝着僧人送来的热茶,瞧见他们纷纷放下碗,快步行来:“郭将军!”

    “嗯。”郭临一一点头,看到落在最后的一个个头较高的少年,细心地把竹筐盖在尚冒热气的瓷碗上,以免雪花落入碗中。一切弄好,才系紧披风跑上来。

    年轻的面容一点点在风雪中清晰,郭临直直地望着他,恍惚穿过了数年岁月长河,又见到那一身形高大,神态憨厚的护军……

    “梁仪?!”

    徐秦“噗嗤”一声笑出来:“果然如此,连将军也是……末将头一回见他时,也险些以为是梁兄复生。”说到“复生”二字哽了哽,眸光微沉,须臾才又笑着朝少年招呼道:“还不快来见过郭将军。”

    “是。”那少年大步走来,单膝抱拳跪下,笑颜明朗,“末将梁俨,拜见将军。”

    郭临叹息上前,伸出双手扶起他。胸腔一阵酸楚,嘴唇张了张,只觉声缓音涩:“……太像了,你和你哥哥。”

    梁俨垂目一笑:“一母同胞,自然会像。哥哥的死,还望将军不再介怀……母亲让我有朝一日见到将军,一定要拜谢。如果不是将军派人救济,朝廷抚恤未下的那些日子,我们可能已经熬不下去了。末将愿带着哥哥的那一份忠心,继续追随将军!”

    郭临苦笑一声,回头看向陈聿修。他眉梢一扬,朝她温柔浅笑!无需言语,意会已通。想了想夫妻一体,既然是他以她之名办的好事,也就与有荣焉罢。

    “心山育明德,流薰万由延。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陈聿修仰头凝望高塔,缓声轻叹,“鸠摩罗什三藏法师这首赠沙门法和的诗,亦是法师一生写照。”

    方丈略略一惊,喜道:“不想施主居然熟知,幸善。此塔中仍供奉着法师舌舍利,不知各位施主,可要入内偈拜?”

    “阿临,”陈聿修低头看向郭临,“你可知舌舍利塔的由来?”

    她眨眨眼,粲然一笑:“愿闻其详。”

    “两晋列国混乱,前秦世祖派骁骑将军吕光攻打龟兹。临行前世祖提及法师,令吕光攻下龟兹后,快马将其送回。吕光得了法师后,却因见他年齿尚少,当做凡人调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使法师破戒。法师圆寂前,譬喻自己是‘臭泥中生莲花’,望其弟子‘但采莲花勿取臭泥’。后与众僧道别时说:‘愿凡所宣译,传流后世,咸共弘通。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烂。’后秦弘始十五年四月,法师圆寂于草堂古刹。荼毗后果然舌根不烂,可见法师佛心,所译经文全无错处。”

    “也是因缘际会,法师因此破戒,来到中土,得遇后秦文桓明君,译出经纶三百余卷。”方丈低叹一声,口宣佛号。

    “因缘际会”郭临喃喃重复一遍,眼睑微阖,思绪似飘离悠远。

    手背忽地一暖,她不用回头便知是他。笑意浮上唇角,她张开五指,与他紧紧交握。

    “将军——”远方传来一声大喊。

    郭临回过头,望见一将士背着令旗狂奔过来,大口喘气:“将军,出,出兵了!”

    “哪边?”她上前扶稳他,问道,“是西魏还是大齐?”

    “大齐。”

    郭临站直身,仰望天空,眉头紧蹙。徐秦心直口快:“这样的天气出兵?这也太大胆了”

    “先去探魏军的动向。”陈聿修吩咐道。那将士见郭临点头,领命而去。

    “除此之外,”陈聿修转过身,“大师,我听闻月前,曾有突厥人路过此处?”

    方丈颔首:“是,贫衲正要和各位说起此事。”

    *

    白鹫混在出城的百姓间,方通过城门处守卫检查的严密。他环视了下四周,目光微缩,将领口的围巾拉得更上了些。却在这时,听着马蹄声过,一道女声在头顶嗤道:“白鹫!”

    他迅速转头,仰看马上一身锦衣劲装的的英容女子,“白鹭……”他咬牙念道。

    白鹭上下打量他一番,望着那一身褐布夹袄笑了笑:“真是今非昔比。”

    “无耻叛徒。”白鹫唾道,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百年后,谁还记得这种事,呵呵……”白鹭朗声道,“世人只知胜者称王。”

    白鹫冷冷地瞟她一眼,不再说话。白鹭回头吩咐部下稍后,策马赶来:“白鹫,你莫怪我那日打昏你。你的武功……我若不出此下策,加你一个我就拦不住了。”

    “滚。”

    “陛下和白家,孰能给我们这样的武士更好的将来,一眼便知。白家养育之恩,待日后飞黄腾达了再报便可,你何必非要拘泥……若你肯过来,我愿再叫你大哥,将我现在的位子拱手奉上……”

    “我再说一遍,”白鹫停下脚步,声若寒冰,“你若不走,别怪我不念旧情。”

    “大哥……”

    “神武入城,闲人避让!”一声高喝震耳。白鹫抬眼望去,远处黑压压一片军马穿雪拂风,气势威严,人数之多,居然连脚下的地面都有些轻微的晃动。

    “怎么回事?没有兵符,神武军居然敢……”白鹭坐下骏马不安地动蹄,她拉起缰绳,朝自己的部下行去。

    白鹫见状,转身飞快地混入道旁的人群中。

    军甲铮铮随马蹄声渐行渐远。他回头看向城门,已不见白鹭的身影,心下一片叹息。往日同在白家训练成长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已似是而非。此间心情,当和他在屋顶听到灵堂内魏王嘶声哭诉时,一模一样罢。

    脚下一沉,他弯腰去拂绊住脚的枯腾。怀中忽地掉出一物,却是白子毓交给他的手书。许是封得急,竟然忘了加上一贯的封泥。

    “……这里面可是关系整个大齐的机密。”

    他想起少主交代的话,心下一颤,飞快地捡起手书。然而一瞬,脑中忽又回放起方才白鹭那副倨傲的姿态。幼时的回忆、少主的命令、白鹭的背影几番交杂心间……他咬了咬牙,长吸一口气,抬手拆开。

    倏地,纸张再次落入草丛。

    “隐太子之子……陈丞相,才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