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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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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治闻言,也颇听她言语,便乖乖自己拉了圈椅向后退了退,见德安果然又寻了些火炭出来,一起端了来,放下,这才退到一边去立着。

    媚娘取了两块火炭,火童子勾了火笼盖子掀起来,丢了进去,又一勾,合上。

    李治便痴痴地看着她这般闲适随意,心中的痛楚寒凉,似乎也被这火渐渐暖了起来。

    不多时,瑞安便带了六儿,一路小跑地来了。头上身上都是雪,一个怀里抱了两件一红一金,都是滚了毛边的两件大氅,一个手里却提了两个食盒。

    媚娘见状,讶然问提着食盒的六儿:“你们且先放下,去打打雪,别化了之后受凉……这是怎么了?”

    六儿放下食盒,先跟着瑞安一路去殿前,由着德安帮忙扫了身上雪片,一边嘴里却道:“徐姐姐让提了来的,说殿下和武姐姐不必急着过去,主上那边好不容易静了,此刻国舅爷也在,若是殿下去了,只怕又是伤心。是故便特别命六儿回了寝殿,先寻了些带壳果子来,与殿下和武姐姐在这儿烤了烤吃,渡渡闲。等会儿再过去。”

    李治闻言,默默心中感激徐惠,便点了点头,伸手去掀开了盖子——

    却是些上好的南杏子(就是甜杏仁)、胡桃之类的东西,和些做得小细的毕罗、冷糕、煮肉之类的东西。

    李治一怔。

    媚娘见他如此,便知他出身天家,再不知这些东西搁在一处,当如何食之。便自己取了一颗胡桃,先放在火上烤着。

    然后才道:

    “这叫寒炙。老百姓家中,冬日漫长,又苦寒之时不必劳作,自然清闲无事,又不曾会什么琴棋书画以娱其兴,便这般取了些可烤食之物,放在火笼上,一家人围着煨熟了,才取之分食……

    也是颇有些团圆之意的。”

    正言说见,便直闻得那胡桃烤得毕剥作响,最后竟然“砰”地好大一声轰然脆响,惊得李治险些一跳。

    媚娘见他如此,忍不住便想笑。

    可看看他那又惊又恐又可怜的模样儿,一时也实在不忍笑出声,叫他更多些尴尬。

    于是只伸手拿火童子捞了胡桃下来,轻轻一敲,便碎裂几块儿,露出里面烤得焦香四溢的肉来。

    媚娘轻轻从食盒中取了一只小玉槌来,慢慢一敲,那烤得酥松的皮便尽数脱落。

    她又伸了手,从里面只将果肉取出,装在金盏中,浇了蜜上去,递与李治:

    “这可是咱们宫中吃不到的好东西呢!

    说起来,我在宫外家中时,也是常食的。”

    李治看了看她,便伸手接了过来,德安又紧忙奉上玉著(玉制筷子),李治便取了,看着那蜜汁浇过之后,溢出阵阵甘香的胡桃肉,便自夹了一块起。

    但见一夹之下,那蜜汁拉出无数丝缕,火光映射下直如金线万根,当真是美不胜收。

    送入口中一咬,便是甘香浓烈,直如在口中燃了把火一般鲜香甘美。

    李治越嚼,便觉越是甘美——他自小儿便喜食这些甘美鲜香之物,只是宫中大厨虽然精于甘食,却过于精脍,反而失了这般好滋味。

    是故,一时之间,他竟也不停嘴,不过一会儿,那一只胡桃便被他吃光了。

    媚娘见他食得欢喜,心中也是一松,便微微含了笑,又取了两只胡桃去烧烤,然后再依法炮制,递了与他,道:

    “最难得,是孙老哥说,这胡桃可是最补五阳之首(头脑)的东西,对风疾之症者,最是好处。”

    李治本心中一松,闻得此言,便又忆起承乾,心中一苦,便觉眼泪欲滴。

    媚娘见他如此,也不劝,只道:

    “你若还想哭,我也不能劝你什么……只是稚奴,你可想清楚了。

    哭过一场,便罢了,你要做的,却是想个法子,去请陛下好生照顾着你那现在,唯一还活在世上的同母兄长——

    你已然失去一个兄长了,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个么?”

    李治看着她,目光中的泪花,被火光映得熊熊:

    “……你……也曾有过这般的时候么?”

    媚娘手一顿,接着便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却捡了两只毕罗角儿丢在火笼外烤,再放上两片南杏子才道:

    “算是罢……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是一般伤心的……甚至只怕比你现在,还要伤心。

    毕竟你还有一位兄长,还有父皇在……

    而父亲于我,却是家中唯一真正疼爱我的人了……

    闻得他离世的时候,我直以为自己这一生,再无可依靠,再无可留恋了……

    甚至……”

    媚娘微微勾起一抹淡笑:

    “甚至还曾想过,我是不是也随了父亲去才是?”

    李治浑身一冷:

    “你……”

    “不过,我终究是没有。”

    媚娘抬起眼睛,火光在她的眼底跳跃勃然:

    “因为后来,我想通了。父亲爱我,必然是希望我过得比任何人都好的……是以,他才费了那般大的苦心,将我当做儿子来教养……

    若是我这般什么都没有经历,没有去做为过,便随了他去……

    只怕,便是在九泉之下,我得见父亲……

    他也会恨我的罢?

    你说,是不是呢?”

    李治看着媚娘,泪光映着熊熊火光,终究潸然。

    良久,他才轻轻地,驯顺地点了点头,伸手拭干了眼泪,哽咽道:

    “嗯。”

    ……

    是夜。

    芳华苑。

    太宗寝殿中。

    终于清醒了的太宗,目光有些呆滞。此刻,他完全不似那个往日里威震天下的君主,倒是更像一个失了心魂的老人。

    李治慢慢走入殿内,看着这样的父亲,心中难忍悲伤。然而终究,他还是止住了心痛,慢慢地摸摸袖袋中那份奏疏——

    这是片刻之前,大嫂苏氏着身边近侍送进来的。也是大哥最后的遗表。

    “父皇。”

    李治轻轻地叫了一声。

    太宗茫然了一会儿,才慢慢转头,看着李治的目光好久好久,方凝聚起来:

    “稚奴……你来啦……”

    李治点了点头,声音微微一哽,又上前,跪坐在太宗榻前,轻轻道:

    “父皇……这……

    这个……”

    他慢慢地从袖里抽出奏疏,递到太宗面前。

    太宗只是看了看那上面“庶民李承乾敬启大唐天子闻”几字,便心中一痛,手一动,想要去拿,却终究没有力气抬起来,只是闭目养神良久,才缓缓道:

    “你念与父皇听罢……父皇……这会儿……没甚气力……”

    李治含泪,点头应旨。

    “庶民承乾,敬启海内天子,大唐明主:

    庶民无德,天性狂愚,信惑左右之言。竟一斯至此,实乃自取,肌栗心悸,自悔无所复及。(我没有什么道德,天性狂傲又愚蠢,竟然被左右之言迷惑,才会一朝落得如此田地,实在是咎由自取,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浑身发颤,心悸乱跳,心中的后悔之情无所复加。)

    尝谓当即时应伏显诛,魂魄去身,分归黄泉。(甚至也曾经想过,那个时候就应该伏从命运,引刀就诛,魂魄离开身体,归复黄泉才是对的。)

    不意天子圣仁,枉法曲平,不听有司,横贷赦庶。(谁曾想到,天子如此圣恩仁慈,竟然不管法度,强硬地不听司法诸臣的话,硬是恕了庶民一条性命。)

    战栗连月,未敢自安。上念以负主上,因庶民有污圣名;下思有愧子德,竟使儿孙蒙羞。自归黔地,乃日思感愧,夜念上德,心中痛悔不止。(因此,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都胆战心惊,觉得自己当真是苟活于世,不曾有一日,敢自以为安稳。而且每每思起此事时,总觉得上对不起主上,使主上因我而污了圣明之君的名誉;下对不起儿孙,以后必然使他们因我蒙上羞耻的名声。自从回到了黔州,我便白天里想着过去的事情,感到羞愧;晚上想起主上的恩德,心中又是痛苦,又是后悔。)

    然天命有从,虽主上怜惜,却庶民终得解脱尔。(不过还好,天命终究还是有些怜悯我的,知道我这般痛苦,虽然只是主上怜悯我,可是庶民我,终究可以从这种痛苦和后悔中解脱了。)

    唯忧主上仁悌,必以庶民痛之。是故特请密表,伏乞主上务以庶民为念。此生已得主上教诲,又获国母怜顾,何其幸哉!(我要解脱了,本来很欢喜,只是担忧主上这般人仁慈爱悌,必然因为我的离开,而感到痛苦。所以特别上这封密表,跪下请求主上不要过份思念庶民我。毕竟我这一生,已经得到过主上的亲身教诲,又有皇后娘娘的亲自爱怜与照顾,多么幸运啊!)

    庶民大限已至,心知再不得见上颜也,虽有贪恋,奢求再复一会。然终知此为天命,心已平然。(而且我大限已然到了,知道再也见不到主上的容颜了,虽然心里还是舍不得,希望再见主上一面,可是我终究还是知道,这是天命,所以心里已经平静了。)

    然庶民如此,却终究不忍兄弟皆如此。故斗胆以罪民之身,请主上准,复幼弟青雀之位,以咨近主上,稍解其渴慕之意。(不过,庶民我到了这个地步,已然是很凄惨了,实在是不忍心看着兄弟也都是这样。所以大胆地以这般有罪之身,请求主上恩准,辟复我的小弟弟,青雀的位子,以求他能够稍稍离主上近一些,稍稍解一解他对主上的思念与怀慕之情。)

    原因无他,只因身处同境,乃知其心心念念,仅得主上安尔。(我这么说,没有其他的理由,只不过是因为我与他同样的处境,所以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希望看到主上您平安健康罢了。)

    再者,另有幼弟稚奴,仁善慈柔,最肖庶民之母,庶民爱之切之,一如主上爱之切之,然主上与庶民皆固知,其性仁而成懦,常不知为己而争。乃请主上,务必多加切怀为要。(还有,我还有一个小弟弟稚奴,仁慈又善良,慈和又柔弱,最像我的母亲,我爱他关切他,就像主上您也爱他,关切他一样。不过主上和我一样,一直都知道,他性子太过仁慈,甚至已然是懦弱了。常常不知道为自己去争取些什么。所以请主上一定要对他多加关切,关怀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另有数妹,皆为主上心头所爱,庶民知主上必为其计之久远,自安矣。(另外还有几个妹妹,不过因为都是主上心头最爱的孩子,所以我知道主上必然会为她们考虑得更长更远,所以自然可以安然渡过余生,不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