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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兮祸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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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太极殿中,后寝之内。

    媚娘入殿之时,满地狼藉——

    李治已然将能砸的,不能砸的,全数都砸了个干净,甚至连大唐皇帝的玺印,此刻也孤零零地躺在一地的碎瓷之中。

    李治目光尽赤,发微凌乱地立在如同废墟般的殿中,咬牙切齿道:

    “连父皇给房相的遗恩也要收……

    连遗直也要赶出去……

    他们是不是真当朕已然无知无能到了任他们摆布的地步了!!!

    是不是?!”

    厉喝声在殿中久久回荡,一侧包含德安在内,一众小侍个个跪伏于地,惶恐不安地颤抖着,等待着这天子之怒离开。

    媚娘见状,不动一声,只是默默走进这堆废墟之中,双手捧起对她来说过于巨大的玺印,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伤害之后,转头走向李治,奉于他面前:

    “你若是找不着合适的人撒火,媚娘立时可以替你找来许多……

    只是治郎,你要切记,这皇帝玺印代表的,不止是治郎您大唐天子的尊严,更代表着整个大唐天下万民的福祉,高祖皇帝与先帝的心血无数,一生之功,甚至是您的性命,媚娘的性命,弘儿的性命,还有这孩子的……”

    媚娘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然开始微隆的小腹,然后抬头道:

    “所以,你生气,是天子之怒,扔什么,砸什么都可以,唯有此物,万不可伤!”

    李治怔怔地看着媚娘,半晌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腹痛如绞,笑得青筋毕露,笑得面红耳赤,也笑得眼泪奔涌而出:

    “天子之尊……大唐之福?!

    是么?

    我身为天子,大唐天子,却连最疼爱自己的两个亲哥哥都保不住……

    我还算什么天子?!

    算什么君王?!

    这还有什么帝王之尊?!”

    媚娘看着须发皆张的李治,点了点头,轻轻道:

    “的确……

    眼下它的确没有什么天子之威,帝王之尊……

    可是治郎,它只是一枚玺印,这些东西,并不是它天生就带着来的。

    而是高祖皇帝陛下,是先帝,是治郎自己,带给它的……

    治郎啊治郎……我的主上,我的陛下,若是您自己都不信它有天子之威,帝王之尊,能号令天下……

    那还有谁,会信它呢?”

    媚娘情意切切地看着李治,柔声发问。

    可这样温柔的声音,在李治听来,却直如雷声隆隆,震耳发聩!

    是啊……

    若是自己都不信它了,那它又怎么可能代表着天子之威,帝王之尊,怎么能号令天下?

    它……终究不过是枚玺印,是枚死物,真正能让它活起来的……

    是自己……

    是自己!!!

    是夜。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李治在烛火下,看着上表,同时默默地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很快,殿外传来英国公李绩求见的宣奏声。

    “传。”

    李治啪地合上奏表,淡淡道。

    随着一声接一声的“传英国公李绩”响起,很快地,一位年岁已过五十,却依然意态神飞的老臣走了进来。

    “臣李绩,参见……”

    “英国公速速请起,不必多礼。”

    李治急忙起身,下了台阶来,亲自扶起李绩。

    李绩口称惶恐,再三执意完礼后方起身道:

    “不知主上今日召老臣前来,有何吩咐?”

    李治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

    “英国公,目下司空一位空悬,朕属意于你,可元舅公与诸位大臣们都似乎觉得禇遂良或者是皇后父亲王仁祐更适当……

    如何?

    这一次,你可还想不受贵位?”

    李绩心中一颤,抬眼看着李治,半晌才轻轻道:

    “主上已然决定了么?”

    “决定了。”

    李治表情平静:

    “总该有个开端。”

    李绩低头,再行大礼——这一次,李治没有拦他。

    “臣身为主上之臣,但有君命,既当赴死如归!”

    永徽四年三月,唐高宗李治因司空一位空悬,着旨赐开府仪同三司李绩改为司空。

    ……

    又是一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看着有些闷屈的禇遂良,不由摇头叹道:

    “遂良,你这便是着相了。

    若当真论起来,便是老夫这太尉之位,李绩也是坐得的。”

    禇遂良抬眼看了下长孙无忌道:

    “老师以为学生是因为不得高位而烦闷?

    非也,非也啊!”

    他重重叹了口气道:

    “老师,既然学生都看得出,那您更应当看出来,主上此行,分明是已然公开对老师您表达出了些戒备之心了!”

    禇遂良咬了咬牙道:

    “若是搁在平日里,倒也便罢了……可偏偏在这风雨满宫城的时候,主上自己下的令……

    这……

    这岂非是在坐实流言,直指老师您才是诛杀吴王李恪的幕后之人?

    这……主上如此行事,怎么不叫人心寒?!”

    长孙无忌却淡然道:

    “是么?

    你觉得主上行事,叫人心寒?

    那你可曾站在主上的角度上想一想,这些年来,咱们关陇一系之中,有些臣子打着为主上谋政,为大唐安平而行的寒心之事,又有多少?

    主上登基至今,年头整整四个。

    可是那些朝堂庙议之时,君不得行君意,臣出离臣道的行为,又有多少?

    别的不提,中书省里这几年来打着老夫与你遂良的旗号,无故拦下的主上圣旨,又有多少?

    怎么咱们这般行事,你便不觉得怪,主上一朝学了咱们的样儿,你便不能忍受,怨恨不止了?”

    禇遂良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半晌才轻轻道:

    “是啊……

    这些年……

    若非老师今日一言点醒,遂良竟未曾发觉这些年来,主上……主上这龙位……”

    “这些年,主上的龙位坐得是极稳。

    可是他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君威全无,君信尽失。

    自古天子一言九鼎,不可轻移。

    而如今……如今朝中上下,哪一个不是将当朝驳议天子之令,当成了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可是先帝在时也是如此。”

    “先帝在时看似也是如此,可你我细一思量,便知有许多不同之处——

    先帝在时,虽则也是纳谏如流,可却终究从未有什么人,敢说一句自己上的奏本,先帝必然会全盘准批……

    可现在呢?

    前两天,朝中一个新进小小御史台令还敢对着国丈喊,说若是对方惹怒了自己,那他必然要上本参他一个倚仗其位,做威做福的奏本,还敢说……

    还敢说主上定然会批……

    遂良啊,你觉得这样的风气,便是当真如同当年先帝在时一般的清明之政象么?”

    禇遂良张了张口,突然发觉自己竟不能说是:

    是啊……

    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论到底,当年的先帝虽也是纳谏如流,可他究竟还是把握着整个朝政的走向,半点没有今日君无威信,臣近压君的势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