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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杨梅红时芭蕉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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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梅红了,像一个个月子里红囡囡艳嘟嘟的小绛唇。家家户户把队里组织采摘按份额分回来的杨梅,一颗颗洗净,晾干水分,装入瓦罐,再倒入按比例搅拌好的盐水,封口,等到六月天的时候就有咸酸的杨梅汤解暑和腌杨梅炒苦瓜配饭吃了。也有腌成甜的,那是少数富足人家和小商贩的做法。

    香妹坐在阿嫲对面,用食指轻轻地戳着脸盆里圆溜溜的鲜红色杨梅果,一颗一颗很认真地数着。她舔舔嘴巴,用恳求的眼神盯着正在腌制杨梅的阿嫲,阿嫲会意地笑了笑,捏了一颗放进她嘴里,故意冷着脸说:“不许再吃了哦!”

    香妹吃的欢天喜地,把那粒硬邦邦寡淡无味的籽含在口中,半天都舍不得吐掉。

    芒种夏至,雨落滴滴。在潮湿闷热隔三差五下一泼西北雨的梅雨季节里,不仅换洗的衣服晒不出日头的味道,吃饭用的筷子头也长出了点点霉斑。

    山里英家去年刚起的新厝里没有铺砖,沟壑纵横的泥土地面上长出了一片片霉斑。香妹时常趴在沟壑边观察蚂蚁们排着一条歪歪扭扭的队伍“翻山越岭”,扛着它们的各色财物不停地忙碌着,有时会合力抬着一条僵硬的小黑虫。

    “啊——嚏!”她打了个喷嚏,用食指擦了擦发痒的鼻子,感觉头皮发冷,双臂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趁着西山尖红彤彤的晚霞,一蹦一跳到队里的晒谷埕上玩。

    她低头绕着晒谷埕的矮墙慢慢地走,一改往日观看小哥哥小姐姐背着书包散学归来的兴奋劲儿,对路上来来往往熟悉的大人小孩视而不见,仿佛在思考着一个孩童世界里的什么问题。

    她爬上青石矮墙,依然低着头盯着地面,顺着墙面独自慢慢地走着。晚霞染红了她弱小的身躯。忽然,她发现了一只枯死的小鸡仔,正静静地躺在矮墙外的暗沟里,淡黄的绒毛像干草一般贴在枯萎的骨架上。不禁莫名一阵心酸,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香儿唉……”阿嫲的呼唤像悠远绵长的歌声。

    她跳下矮墙,忍着脚底板的痹疼,飞跑出晒谷埕。在厝边的斜坡处遇上了教师改木工的远房本家翁玉树,翁玉树说:“香儿,怎么这么勇?阿紧去厝穿衫。”

    香妹回家后没有添衣,也不肯吃晚饭。自己爬上眠床放下帐子钻进被窝,一语不发。

    “中邪了?”阿嫲急得团团转。

    “不要去理,饿了自然会吃。”山里英说。

    老跃进似乎没听见,咕噜咕噜扒完碗里的稀饭,出去找哥们聊斋了。

    半夜里,阿嫲想叫醒香妹起来尿尿时,一摸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浑身也烧得如同炭火一般。赶忙去灶间烧了半锅开水,不断地用热毛巾交替着敷。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阿嫲向女婿要了一块钱,背起头脑晕沉沉的孙女去大队诊所打退烧针。

    如此一连打了五天针,香妹的烧非但没有退下来,还越来越高。诊所的赤脚医生对阿嫲意味深长地说:“怎么每次都是你背过来?她老罢娘底呢?”话里有话,问得阿嫲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三天病四次。”老跃进对这个生来讨债的女儿很不满。山里英摸着出了围的孕肚,低头不敢作声。

    “背到西墩尾乡卫生院去挂大针吧!”阿嫲擦了擦干涩通红的双眼求女婿。

    “没钱!都被她看病看光了。”老跃进没好气地说。他说的是实话,家里确实没钱了,去年盖房子的瓦片还赊着瓦窑老板的账呢!

    山里英眼里的泪水也汪了出来。

    下半夜,阿嫲哭着摸到隔壁屋喊女儿女婿:“你们赶紧起来啊,香儿……呜呜呜……”

    老跃进跑进阿嫲和香妹的卧房,抱起眠床上已经四肢挺直翻了白眼的女儿,和山里英一起呜呜呜哭了起来。

    “退烧药呢?”

    “灌不进去了。”

    阿嫲嚎啕大哭,悲恸的哭声响彻了尾厝的夜空。翁玉树夫妇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对妻子金妹说了句“过去看看”,便一个鲤鱼打挺,顾不上穿拖鞋,光着膀子穿着一条破裤衩就跑到老跃进家里。

    阿嫲正朝着西边施家祖坟的方向一个劲儿砰砰砰地磕头,一边磕一边哭诉着什么。

    老跃进一咬牙,用大拇指的指甲狠狠地掐入香妹的人中,直掐到她血肉模糊,鲜血流了满嘴。

    翁玉树看着这一家老小的惨状,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在那个年代提到钱,他也是爱莫能助。他自己为了养活一堆儿女都迫不得已辞了教书的职,改行去当了木工。他的探望,虽然没有起到什么大作用,但是起码暖了跃进一家人的心。

    “我去拗点香蕉叶来。”翁玉树重新走进屋外的黑暗中。不一会儿拿来了三片齐整的香蕉叶,和跃进一起铺在屋内墙角的泥地上。

    这时候是死是活也要试一试了,老跃进把神志不清的女儿放在地上冰凉的蕉叶里躺着,扶住一旁快哭晕过去的妻子说:“听天由命吧!”

    “是啊!多保重啊!肚子里还有一个呢!不能再有闪失了。”翁玉树突然感觉到只穿了一条内裤浑身荒凉,安慰完这一家人后,叹气回家了。

    而祖屋隔壁住着的兄嫂,似乎对于扰乱了他们一家清梦的哭喊声很不满:“半暝嚎丧!”

    是夜,香妹睡得好沉,做了一个金灿灿的梦:她站在一棵开满金黄色小绒花的大树下,那树上浓密的镰形互生叶片,像天边一弯缩小了的柳月,且是偏硬的。微风一吹,空气里充满了浓郁的芳香。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着,不肯停歇。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天窗照射在蕉叶上香儿苍白平静的小脸上。

    “英啊,快来摸下,香儿烧退了……”一夜未眠的阿嫲破涕为笑,像个得了好东西吃的小孩欢呼雀跃。一家人惊喜万分,老跃进抱起软绵绵的女儿破门而出,朝大队诊所的方向狂奔。

    长大后,香妹绘声绘色地描述起记事以来最深刻的一棵树,居然是梦里所见,而且那样地真真切切,把阿嫲和山里英都吓了一大跳:起的新厝原址上以前确实有一棵那样的相思树。只是香妹那时还在祖屋的老房子里满地乱爬呢!

    这是香妹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的生死大关。多年后,满头霜发的金妹站在破败的老祖屋门前,同她讲起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还是记忆犹新,仿佛就是发生在昨天:“那时你还那么幼小,你阿嫲呀,嚎得惊天动地。吾厝阿树从床上蹦起来,穿条裤衩就跑出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