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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三章 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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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冬后,天气渐冷,萧瑟的荔林无法呆了。香儿只好回去跟父母小弟坦白自己已辞职准备考研的事。

    山里英和阿弟没说什么,老跃进气得说不出话来。

    为了避免受外界声音干扰,香儿干脆将书桌从卧室转移到东边卫生间的角落里。也不管味不味的了,除了睡觉和三餐吃饭下楼外,每日十二个小时以上全力以赴备考。

    那日,老跃进去喝远房表侄的喜酒,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吃喝间一个个都互相炫耀自家事业和儿女起来。有说一家子在外地开了连锁加油站的;有说儿子当了厂长的;有说女儿嫁了富二代的;有说孩子考上了公务员的;有说孩子在涵江、城里买了好几套房的……

    而一向好“红”的老跃进,却只顾埋头喝闷酒。别人问起他那“学霸”女儿如今何处高就,他只说“还好还好”支支吾吾应付了事。

    席罢,老跃进气冲冲跑回家,酒劲一上来,抬腿就狠狠地将微合的大门给踹开。吓得躺在躺椅上看电视的山里英,一个轱辘翻身起来,差点摔倒在地上。

    “咴咦——汝神经病啊!嗯哪给汝惊!”山里英按了按胸口骂道。

    “汝才神经病!生一个神经病婶娘仔!”老跃进瞪着火红的双眼,面红耳赤地朝妻子吼起来,“看看别人家培养的孩子,才中专毕业,每个月底工资五千,奖金七千……看看你我培养的大学生,无一壶,别人问起,我都替她羞底!我,我都走不出门去了……”

    “今暝是酒喝多了吧!汝听伊辈吹牛皮,这也信?都是在外头打工,谁知道呢?有那么多工资,也不见他们回来给老罢娘底添件新衣裳!也不见他们把旧厝翻新下,更别说城里买房了……”山里英头脑清醒地给容易冲动的老公分析,“咋就走不出门?咱辈靠别人脸色吃饭吗?自家的儿女,自家疼!人穷也不是一辈子的!”

    “你看她还有什么前途吗?这不会那不会,整天关在家里不出去谋个工作,老罢娘底能饲她一世人?我老了,我干不动了!一个大学生,名声多好啊!大话讲的好好听。我要是给人欺负了,被关进去,她都无办法去保出来……”老跃进气头上的话越说越起劲。想起数月前拆迁队砍荔枝树量田地的时候,全家人活活被强制执行无力抗争,香儿“大学生”的头衔还被欧金兰、陈建勇他们特意拿出来羞辱,他一家人的尊严被按在地上狠狠摩擦……老跃进真是急火攻心,觉得辛辛苦苦二十几年花钱花精力培养了一个丢人现眼的“大废物”。

    “汝是讲的什么道理?大学生就无所不能了?伊大学生本来就是读书人,还能去捉龙?你自己个就有多出息呢?”山里英听不进去丈夫对女儿的数落,跟他吵吵了起来。

    “欸,我没出息,我那是从小没有父母培养!”老跃进反唇相讥。

    香儿在楼上多少也听见到些父母争论的内容,一股委屈和酸楚涌上心头,放下书就冲到楼下,反问父亲:“我呐哩?我只是想再拼一拼,将来有一份更适合自己稳定的工作而已……”

    “汝勿乃做梦喽!无一壶就是无一壶!人家正规大学本科应届生都考不上,汝还想摘天上月?白吃老罢娘底不用花钱,是不是?吾出门都不敢抬头走路!人家一问,大学生,无工作,都替汝羞底!”老跃进梗起青筋暴跳的细长脖子,指着女儿的鼻子就是一顿猛批。

    “啊——”本就背负着几重压力,再被至亲的人这么一刺激,香儿一腔热血冲上脑门,双手抱住头就将挡在门口的父亲撞开,然后一头朝廊下的大青石柱碰去。

    “哎呀,香儿,汝可不能这样啊!”山里英一把将女儿拦腰抱住,一边哭一边说,“香儿,你尽管考你的,勿乃去理伊!他们爱讲什么讲什么,不要去听!我横竖支持你就是!”

    屋外夜黑无灯,场面一度混乱。这一碰,香儿的右额立刻浮起一块鸡蛋大小的肿包,也不知破皮流血了没,山里英伸出粗糙的手掌在她头上紧张地乱摸。

    “英啊,我受不了,实在不想活了!为了姓施的,我放弃了攀高枝的机会!为了姓施的,我毫不犹豫地回来了!为了姓施的,我从小忍辱负重!”香儿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母亲嚎啕大哭了起来,“我给你们丢脸了......”

    “可不能这样啊,都快年暝喽!让别人厝听见了笑话!”山里英给女儿擦去泪水,不住地宽慰她,“不要跟那头蛮牛一般见识,啊!今暝去哪里一班人喝了猫尿,回厝胡言乱语。听话,地上冰冰的,阿紧起来,回楼上去看书,啊!”

    香儿低着头轻声抽泣了几下,就回到楼上躲进卫生间,一边抹泪一边继续背书。

    见女儿乖乖回到楼上后,山里英严肃地正告丈夫:“汝以后不许再骂伊了!婶娘仔这么大了,她决定做的事,肯定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就让她考一次两次,怎么啦?几碗白米饭几根菜,我们还养活不起吗?她又不是那种武小姐,靠交际吃饭,你放得下心吗?”

    “哼!你就宠!以前是老婶嫲宠,现在是你宠。她要是能考上研究生,我给她翻十个跟头,明年社公诞唱戏一天!”

    “闭嘴!汝又胡说八道喽!”

    山里英毫不客气地朝老跃进背上捶了几个“大鼓”。老跃进居然跟小孩子似的,也不洗脸洗脚了,冲到里屋爬进黑咕隆咚的被窝,蒙起头“呜呜呜”哭嚎了半个多小时。

    “难道世道大变了?”他实在无法理解当下为什么政府不再管读书人的就业了,很多贫民出身的大学生又重回到了原点,成了“无路用”的废物?

    夜深了,古老的铜座钟“嘎登——”一下打破了沉默的黑夜。

    “咚......咚......咚......”钟敲了十二下。

    香儿搓了搓冻僵的手心手背,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合上书本和笔记。

    “呼——呼——”一只猫鸮站在北岭上的杨桃树洞里凄厉地叫着。

    “喔——喔喔喔......”后院的公鸡也附和着打了几声孤独的鸣。

    凝望窗外的黑夜,听着战栗的风声,香儿内心一股悲怆,提笔写下了几句打油诗:

    鸡鸣霜夜月倚阑,风撩疏影蛩唱寒。

    躲进小楼避奚落,黄卷哭灯又一年。

    暗香把酒问青帝,桃李花後我无家。

    何当畅饮扬子水,鱼跃龙门黄鹤翔。

    200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