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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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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南云霄观的吴道人是一名修行颇高的精炼主持。

    现在,齐瑜总算十二万分笃定那个所谓的和明菊相貌酷似的丫头就是明菊本人!多番的证据、推论、判断、以及那口空空如也的棺木……齐瑜想否认这一事实,也不得不笃定了!

    齐瑜把这个叫吴道人的道士请了来,约好了地方,两个人喝了会茶,闲聊一会儿,大致说了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齐瑜遂对坐于对面的青袍道士说:“所以,本官的意思,不管道长你用什么法子,只要让此女以后不要再来纠缠我们夫妇二人,那么,贵观上的整修以及所有香油纸烛费用,本官定不会让道长失望,如何?”

    这虽是一笔交易买卖,然而齐瑜的口吻颇有威胁之意。

    吴道人微微颔首笑了笑,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齐大人见外了,自古红尘间儿女嗔痴爱憎小道自然过问不着,只是若有那等鬼异邪祟扰乱人间,破坏阴阳,那么,纵然没有大人这番叮嘱,小道也会尽心尽力。还大人与令夫人一个清净世界。只是——”

    吴道人一顿,神色有异样:“大人,您真的确定尊府的丫头就是你说的那位已经死去的女子吗?”

    “怎么?”话音方落,齐瑜有些不悦笑了笑:“道长是怀疑本官昏聩眼花?也是啊——”他叹起来,有些自嘲:“换作曾经,对于你们所说的妖魔鬼怪邪说本官向来不信,这一次,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说来惭愧,本官与爱妻不过是想安安稳稳、风平浪静度此一生,可是天不从人愿啊!也不知本官上一世造了什么孽,这一辈子……哎,不说也罢。”说着,牵牵唇角,自顾拿了茶盏啜了一口,表情显得很忧郁。

    吴道人终于不再说什么,其实,他也有些心虚,这妖鬼乱世、什么死人复活他也是头一次听说,但为了不扫面子,更不能砸了云霄观和他这主持的招牌,无论怎样,他也要亲自开坛做法试上一试,没准儿,瞎猫碰上死耗子,他还真降伏一个,尤其是,对方还是大名鼎鼎的首相之子,当今的华盖殿内阁大学士,说什么也不能败坏了名声,让对方看出自己徒有虚名。

    法事是在第二天黄昏时分举行的,这一天,乌压压的云层压下来,几片零星的散雪在众人头顶细细地飘。

    举行的地点是埋葬明菊的那个京城郊外明府田庄。

    田庄里,一大片麻雀落下又飞起,夹着细细的雪花,矮矮的地平线上只看见他们这一群人在辽阔的天地间、形成一个个模糊的点。

    香坛早就布置齐整,齐瑜披着件银鼠貂毛披风,气质雍容,神色淡静。或许,他是自私的吧?可现在的齐瑜并不想考虑那么多。被浑身五花捆绑的“明菊”、也就是那位叫金英的丫头带上来时,齐瑜上前对她微微笑了一笑,说了这样一句:“二姑娘,就当我齐瑜这一生是对你不住吧!没有办法,你的出现确实让我惶惶不安。你放心,这个道士给我推了个命盘,说我下一世是托胎畜生道的命,所以二姑娘,我的下场也不一定好过……”一顿:“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在这一世尽我所力保护我心爱的女人不受丁点儿伤害。——二姑娘,你明白了吗?这是我欠你的,将来,要报应都是报应到我齐瑜一个人的头上……”

    说着,他闭了闭睫毛,手一抬,终是薄唇微微一启:“好了,吴道长,法事可以开始了!”然后,蓦地一睁眼,目色清冷,表情淡漠,方才的柔情歉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被贴满符咒的“明菊”早已是眼泪横流,面容凄惨,蓬乱的乌云飞散开来,发随风扬,一身长衣白裙显得鬼魅而凄凉。

    “少爷,少爷——”

    “明菊”苦苦挣扎着,她在不停求他,喊他,声音快撕裂了喉咙,可是,呼啸寒风中,一直静立于旁边的齐瑜始终轻闭着睫毛,面无表情,没有丝毫应她的意思。

    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鹤氅,头戴玉环九阳雷巾的吴道人坐于法坛正中,他先是朝齐瑜微点头说了个好,然后,手持桃木盂剑,口里念念有词,开始了他的头一场法事。

    “少爷,少爷——”

    香坛上,檀香袅袅,符咒布阵,一盏硕大的长明灯在黄昏的细雪里飘飘摇摇,明明灭灭之中,仿佛在嘲笑人世间的贪痴爱念。

    “明菊”还在不停求他,不停地求,然而,如波颤动的喃喃咒语声中,“明菊”的声音和挣扎很快被袅袅佛烟淹在一个巨大的天罗地网中。

    吴道人口里喃喃所念的,是某某经书上的《解冤咒》和《渡魂咒》:

    “众生多结冤,冤深难解结。一世结成冤,三世报不歇。我今传妙法,解除诸冤业。闻诵志心听,冤家自散灭……”

    “巍巍道德尊,功德已圆成,降身来接引,师宝自提携,慈悲洒法水,用已洗沉迷……”

    想人生在世,四大既然无法皆空,那么,这就注定了是一个永无休止的生死浩劫。而这样的咒语,密密麻麻回响田庄大地,伴随着田庄上时不时传来的麻雀叫声,像极了说不清、讲不明的是非道理。

    风渐渐大起来,道人口中的咒语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眼看一把雪亮的匕器就快刺向“明菊”胸腹,彻彻底底终结这三个人的循环宿命,这时,一辆马车从众人的身后遥遥传来:

    “相公,相公——”

    是明珠。

    昨天夜里,齐瑜让明珠用小刀在食指上刺一滴血给他。——这是吴道人说的。若要破除三人冤孽,符咒上就必须用三个人身上的每一滴血混合起来做红砂。齐瑜只是对明珠说齐老太君病了,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妖言惑众,说需要府上每个子孙媳妇的一滴血做药引。齐瑜说这话时,表情显得有些恍惚。明珠本来不想怀疑什么,然而,最近齐瑜的频频不对劲儿,明珠不想怀疑,也不得不去猜测他有什么蛮着她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现在身子不像往常,这里风又大,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明珠被拾香一搀下马车,齐瑜脸色铁青,立即忍不住上前呵斥一声。

    明珠倒也不在意,她笑了一笑,很俏皮,也带着挖苦讽刺的味道:“呵,我怎么不能来?我家相公在这里搞得兴师动众、连开坛做法这种戏码也编排上了,你说我怎么不能来凑一凑?”

    今日的明珠穿着件桃红色白狐毛滚边绣花大氅,发髻上略略插几枝朴而不拙的素银簪子,精致而白皙的瓜子脸,艳艳润润,不涂脂粉,微挑着远山春眉,把齐瑜的脸盯得微微一红:“你在说什么呢?不许胡说!什么编排好戏、开坛做法的,为夫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说着,手略微一扬,吩咐荣贵赶紧把这女人“请”到边上去。

    “是啊!您是有您的道理呀!”明珠不依不饶,“你堂堂一个相国公子,正五品的工部尚书兼内阁大臣,你说什么没有道理呀?你要开坛做法、要降妖驱魔,或者弄死个人,您说您还不是捏死只蚂蚁那么简单么?”

    “明珠!”齐瑜彻底恼了,看来,他是把这个女人宠得过了火才纵容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点面子也不给。

    “哟,生气了?我给你说相公,这开坛做法的时候切忌生气浮躁,要不然的话,这死人变成了厉鬼,那可是要找你的!”

    齐瑜深吸了口气,“看来,我真是把你宠得太过了!”极力忍住面上表情:“……明珠,你要找我吵咱们回府吵成不成?”语气柔和,姿态已经放低到最大限度。

    “呵,吵什么吵?”哪知明珠却摆摆手:“我不吵了,现在我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这儿,看看这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是怎么眨眼间化为一股青烟的!——对了吴道人,是青烟对吧?”说着,一面让拾香找了锦褥铺在高地上,一边掸掸袖子慢悠悠坐下来,表情闲适,好像真的是来看戏的。

    说起来,明珠让拾香等丫头打探出来齐瑜最近在干什么也是不容易的,幸而她敏锐机灵,要不然还不知道齐瑜背着她藏了这样一个鬼。

    吴道官的面皮抽了抽,样子很尴尬:“嗯咳……齐大人,这法事——还要不要进行下去?”

    “当——”

    那个“当然要”还未发出,齐瑜微微一侧目,眸光所及之处,手托下颔的明珠正饶有兴味看着他,朱红的嘴角微微扬起,眉梢半挑不挑,不知为什么,一看了明珠这样子,齐瑜顿时说不下去了。

    “算了,暂时撤下吧!”微一摆手,转身走至明珠面前:“明珠。”他撩袍蹲下来,手托着明珠下颔:“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的为夫蠢极了?”

    明珠张了张嘴,刚要笑说怎么可能,齐瑜忽然又注视她说:“那些神鬼怪离之事,我本来应该是不相信的。可是明珠,有些事实容得我不去相信吗?明珠,也许我今日的做法的确不像一个贵胄之臣该有的行为,说出去恐怕也要被京城所有的百姓谈论耻笑……但明珠啊,我真的是觉得自己有些累了,不是因为你,而是被这乱七八糟的命运搞得累了。明珠……我这样做,你能理解我么?”说着,闭目轻叹一声,将明珠轻轻搂在怀里。

    明珠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母性被激发出来,所有想好的挖苦、讥讽统统吞回了肚里,胸口微微发酸,“嗳!相公啊!”忽然她站了起来,轻轻挣脱齐瑜怀抱,袖子抹抹眼角,笑道:“这事儿你早给我说就好了!什么重生复活的,世上哪有这么离奇之事?诺,你瞧仔细了,这个小丫头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五六岁,身形这么娇小,哪里和二姑娘长得一样了?再者——”

    明珠忽然又踮起脚尖往齐瑜耳畔悄声说了些什么,齐瑜一怔,未及反应过来,明珠已说了声“你等着,我这就证实给你看看”,然后,也不及其他众人回过神来,居然步履从容走至“明菊”跟前,脸上笑眯眯地,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眼,接着,连连咂嘴啧舌说了好几声“像,还真是像”,再然后,不待那“明菊”惊魂未定也古里古怪打量着她,明珠动手一把扯开了女子的衣领——

    “明珠,你要做什么?”

    齐瑜道,眉头微微皱起来。其他人的所有目光也都凝在明珠、以及那“明菊”身上。

    明珠依旧扬扬嘴角没有说话,终于,她垂睫朝女子锁骨以下以及乳/沟中间认认真真“搜索”一番,最后,才又把女子绣着腊梅花的衣领轻轻拉拢,转过身对齐瑜笑笑说:“好了,这丫头的胸部就像被铲子铲过似的,比咱们府上的田庄还平,一点高低起伏都没有,哪里是什么死人回煞重生了?二姑娘以前就是再瘦些,也不至于……嗯咳!”

    女子惊魂甫定中被她说得脸一红。齐瑜手指触触鼻子:“明珠。”刚要示意她矜持一点,明珠忽然摇头深深叹了口气:“嗳,相公啊相公,我们都犯了一个大错你知道吗?”齐瑜一怔,明珠又道:“所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相公,她根本就不是明家的二姑娘明菊。因为,明菊的身体我看过,她的右胸有一块淡红的胎记,指甲般大人。而这丫头,哪里是明菊了?她根本什么记号也没有!”

    齐瑜一震,风声鹤咧,草木皆兵,这次,真的是自己错了?

    明珠上前轻轻拉了拉他的手,用力握了一握:“相公,咱们回府吧,别这么折腾了。”一顿,用手抚抚自己肚子,嘴角溢出幸福满足的笑:“你看,老天爷还是让我顺顺当当度过了这一个月,不是吗?相公?”最后两个字很轻很柔,齐瑜闭了闭眼,将她重又搂至怀里:“是啊,都怪为夫最近太疑神疑鬼了……”只是,唇角微牵间,仍旧免不了泛起了疑问——

    如果,这个叫金英的丫头不是明菊回阳重生,那真正的明菊又在哪儿?那口空空如也的棺材又该如何解释?对了,还有那两封信,它们,又该如何解释?

    暮色越浓,明府的田庄里,那残袅的佛烟还在冷风飞雪中轻轻回旋,轻轻回旋……而大地,越发的深邃迷茫与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