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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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一国之母这样的惩罚,即使由行事严苛的楚王来说,也显得过于严苛了。

    但是,盛怒之下的楚王,何人敢缨其锋,既然说出了口,在内宰惯常兢兢业业的行事标准下,王令得到了很好的执行。

    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当然,更不要说飞出来。

    穆承词借着探望的理由,连个门边都没有摸到。沉寂的坤和宫,像一所巨大的监牢,腐坏的辟恶花草散发着怪异的味道。

    她眼里带笑面上带霜地走了,那送去的赤箭诸物,她都命人事先用沸水浇过根部,即使看起来鲜活,那也是枯萎前的鲜活。

    驱鬼什么的……呵呵,招鬼还差不多。

    夜色已经深了,戍卫的侍卫军容整肃,露水缓缓凝结在他们的眉毛和睫毛上。

    这样安静的夜色,沉重的拍门声格外清晰,立刻引起了列队前方的两个侍卫注意,透过翕开的门缝,两人看见一个体形滚胖的宫娥满脸焦急,额头滚滚大汗,正使劲拍打着宫门。

    “开门!开门!”她大声喊着,“君夫人病重,速传太医。”

    宫门早已下匙,而太医院自有轮值的年轻太医,但此时此刻延请过来,他们也做不了主,按照内宰的指示,必须要王上的命令。

    一股微小的波动在见惯风霜的男人们中涌动,很快,便有一个侍卫出列离去,带着这一小细细的波动,随着他的行动快速在楚宫中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宸宫深处的朱子房。

    巨烛舔泪,夜色沉沉,楚王和晏隐在书房夜谈多时,他揉着太阳穴,单手支额,连续多日的疲劳终于让这个精力充沛的男人短暂的进入了梦乡,但是这样的短暂的梦也并不安生。

    “王上。”他在浅梦中蹙着眉头,看着前方模糊的人影,忽听见一声朦胧的叫声。

    下一刻,他睁开了眼睛,麦色的肌肤上,一瞬间流淌过烛光清冷的光芒。他看见晏隐跪坐于前,试图叫醒自己,而他旁边,一个披甲侍卫静立一侧。

    晏隐见楚王已醒,便挥手让那个侍卫退了下去,几乎不可见的瞬间,楚王眉头微微一蹙。

    “是齐人又有异动么?”他问道,短暂的睡眠对身体的疲劳并没有任何的纾解作用,长期缺眠让他初醒时的心情尤其不好,“寡人睡了多久?”

    晏隐摇摇头,否认了他前面的问题,笑着看旁边还未燃尽的蜜罗香:“不到半柱香时间。”

    楚王站起来:“那是什么事?”顺手端起几上凉透的浓茶,一饮而尽。冷冽,透心。

    “那个女人生病了。”晏隐简单说道,探寻的目光不动声色看向他。

    “哪个女人?”楚王显然没有完全回过神。

    “您的夫人,楚国的王后。”晏隐叹口气,“坤和宫里面乱成一团,说她病的很厉害,需要急传太医。”

    楚王的手微微一顿,残茶里面映出漆黑明亮的眼眸,他已经彻底清醒了。

    他沉默一瞬,平息了自己异样的情绪:“既然生病,那便请太医就是。告诉寡人,也不会治她那些青蛙咳、吃鱼病。”

    晏隐闻言笑了笑,似乎松了一口气,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复又语重心长劝解道:“王上,辛女毕竟一国之后,就算您再不喜她,也请暂且忍耐。如您所知,而这样的忍耐并不会太久。”

    楚王目光沉沉,扫过桌上一堆邸抄,忽然问道:“那你呢,也不喜欢她么?”

    晏隐俊美的脸上闪出一丝嘲弄和复杂难辨的情绪:“我为什么要喜欢她——就因为她有那么一张脸?”

    楚王点了点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他顿了顿,伸手顺便抓起木施上的夜行斗篷,边走边穿。

    “王上?”晏隐似乎没想到楚王竟然如此从谏如流,迟疑道。

    “寡人过去看看她。”他侧头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斗篷被夜风吹起,展出凌人的气势。

    当日梁太医颤巍巍的叮嘱再次浮上心头:

    君夫人脉象虚浮,恶寒攻心,饶是她身子强健才拖了前些日子未发出来,此次咳嗽只是一个开始,微臣虽已用了重方牵引,但仍需谨防咳极高热之症,否则极易生变。

    他到底还是去看了她,但是,没想到,她却一副康健喜乐的健壮模样,甚至于,连那被太医一再叮嘱的咳嗽也只是蛤~蟆的杰作?他如何不着恼,宫中的女人,果真没有什么不同,就算是像她那般少了根弦,玩弄手段的时候竟也如此炉火纯青。

    但,事情似乎并不是那样。他脚步匆匆,两个内侍气喘吁吁紧随其后。

    等到楚王赶到坤和宫时候,寝殿外面围了一圈手足无措的宫娥,他快步走进去,屋子里面人更多,太医院一个年轻的太医满头大汗围在床前,桌上摊开的针灸包袱前已经取了小半,旁边还有铜碗和金刀,一个年纪略大的嬷嬷面色苍白,手里还拽着被水浸泡过的棉布,想是之前一直用这样的方式为她降温。

    辛汇的脖颈头上扎了树根明灿灿的金针,看起来像个刺猬。

    楚王咳嗽了一声,美牙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抬起头,赶紧带了几个贴身宫娥退到两旁。

    这一下,楚王便真切的看到辛汇了,她的脸颊奇异的殷红,但是身上盖着厚厚的杯子,显得她看起来那般的单薄,他喉咙一紧,心头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并不曾瞒他,她病了,那般的虚弱。

    他蹙眉走上去,太医的汗晶亮落下,正好落在辛汇露出的胳膊上,他心中生出恼意,目光灼灼看向那滴不识相的汗。

    太医浑然不知,他颤巍巍收回手上的金针,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怎么样?”他看都没看太医一眼。

    床上的人儿微微蹙着眉头,拳头攥的紧紧的,肌肉紧绷,似乎忍受极大的痛楚,以至于太医的好几根针都无从下手,他走过去,犹豫了一下,大手覆盖上她光洁的额头,额头滚烫灼热,让人心惊,他的手触及她的手掌,手背几个小酒窝也变浅了,却是意外的冰凉,这样的凉意,让他一瞬间,感到了迷茫,似乎触碰到某个埋藏深远的回忆。

    “君夫人恶寒郁结,加之没有有效的疏导,现在体内寒重,但是体表高热,恐是不妙。”太医嗫嚅。

    现在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想要站起来,但是床上那只冰凉的手却像小蛇一样钻进了他宽大的手掌里,辗转汲取温暖,他正欲直起的身子僵了一僵,复又坐到床边,沉声传令:“速传梁世贾、褚拱、谭元春朝马进宫候诊。”

    一个内侍急速领命前去。

    楚王又命那太医继续,能进太医院的人,无论年纪,资历都是足够的。他转过头,不再去看太医那数寸长的金针烤制后缓慢施针的过程。

    屋里的宫娥们大气也不敢出,但楚王仍旧注意到了她们。

    “你们是怎么照顾王后的?”他的口吻并不十分严厉,但也足够让宫娥们胆战心惊,她们立刻跪了一地,头深深埋在手背上。

    “王上恕罪。夫人今早精神尚好,晚间说是发困,睡的极早,直到半夜听见异响,才发现夫人已经发热……梁太医日前曾经命人送来了汤药,想是夫人并没有用。”刘嬷嬷是唯一还算镇定的人,三言两语说了情况。

    这时,楚王感到手心里那只柔弱的手掌突然轻轻抽搐了一下,他心头一跳,连忙转过头去,听见她迷迷糊糊却极为愤怒的低声嘟囔。

    “你……才!”

    “嗯?”

    他没听清,屋子里都是让人心烦的呼吸和微不可闻的啜泣声。他不由放低了声音,不自然的安抚道:“寡人在。”

    “都出去。”他挥手赶走这些碍事的宫女。

    屋子里面安静下来了,太医屏声静气的扎着最后两根金针,君夫人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这给了他极大的鼓励,如果能在太医院那三位太尊来之前治好君夫人,那他日后在太医院的地位那必定是水涨船高、芝麻开花啊。

    辛汇又轻声嘟囔了一句,小手再次握紧,柔软的肌肤下,连青筋都绷紧了。

    “刀……”她许是做着什么噩梦,牙齿咬的紧紧的,一直不停的嘀咕着。

    “刀什么?夫……人、你做噩梦了。”这个称呼对他仍然有些涩口,他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她的手,企图赶走她的梦魇,柔软滑腻的触感,就像握着一块凝固的羊乳。

    但这显然对梦中的她有了更大的刺激,她的牙齿咯咯响,另一只手挥舞了一下,似乎用了所有的力气,又垂落在床上。

    这一回,他终于听清了。

    “刀疤脸!你,才痴肥!”

    全神贯注的太医此时刚刚完成了最后一根针,他喜不自禁,压着蹦蹦的心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沉稳可靠:“王上,王后的高热已发出来,眼下,只需要再放放血,便无大碍了。”

    楚王转过老虎般犀利的目光看向他,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放血?”

    年轻的太医的自信崩塌了一半,声音愈发心虚:“其,其实,不放也可以,只是、康复得慢些。”只是,最后康复的功劳会被那些老院判精湛的用药抢走一半罢了。

    “放,自然要放。”楚王冷哼一声,“把刀拿来,寡人亲自动手。”

    他一手拿了金刀,从辛汇那拳头里拽出自己的手指,然后将特制的金刀在太医捧来的烛火上烤着。

    异样的吱吱声声让辛汇从冗长的梦中渐渐清醒过来,她浑身疲乏,在梦中和那个可恶的蛮子尽情厮打了一回,并几次将他碾压性踩在脚下,但最后一次,竟然被他反攻,他那般粗鲁,她的手都要被他拽断了,疼得她在梦中哭了好久,骂了好久——这样的丑人,丑的连提亲都不敢自己去,还要寻个面皮白净的骗婚,竟然也敢说她胖,她那不叫胖,叫丰盈好么?不识相的蛮子!他的词汇量真是少的可怕!最后,他竟然像当日辛家那般骂了她一回,气得她肝儿疼,又气又哭的骂了回去。

    梦中残存的眼泪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嘤咛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于是两滴积蓄已久的眼泪便顺着眼角滑下来。

    屋子里面很安静,也很明亮。

    她慢慢转过头,渐渐聚焦的眼睛里,首先看见一个身姿英挺的男子,正在缓缓擦着刀。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踩了多少狗屎才会连续梦一个人:“是你?”

    隔着厚厚的被褥,楚王都能感觉到她的胸腔中,心在剧烈的跳动。

    “是我。”他斜睨着眼睛看那已经烤好的金刀,扬起一边嘴角,笑的不怀好意。

    “我又在做梦么?”她觉得脑门痛的厉害,顺手一摸,一根金针扯了下来。

    明晃晃的针尖在烛光中闪着刺目的光芒。

    他缓缓俯身,看见她孩童一般茫然而漆黑的眼睛,有淡淡的香吻涌入鼻尖,他感到自己的心和她一样似乎异样的跳动,抓住她胳膊的那只手竟有微微的颤栗。

    这个愚蠢的女人,他做出凶恶的模样,道:“是不是做梦,马上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