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艳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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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

    就算是杜灵灵真的撑不下去了,他到底也该去送上一程的。

    ***

    好不容易熬到了夜深人静,裴南偷偷摸摸的屏息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准备往杜灵灵在的那间地下室走。

    最近不知道司尧又抽了什么疯,频频往外跑,一出去就是好些天,而且身边从不让人跟随,也不知道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不过不用跟着司尧有一个莫大的好处,就是裴南的空闲时间突然间多了起来。

    只有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裴南才慢慢感受到了魔修与道修之间最大的不同之处,“圣教”中人情淡薄,关系更显得生疏漠然,难怪当时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曜偲被司尧干掉之后魔修地界也未曾有过片刻的慌乱。

    现在司尧身边只剩下三位护法,且看司尧的表现似乎也没有再选一个凑两对的意思,北林阴阳怪气,神神叨叨的,另一个护法更是整天不见人影,不知在忙些什么。

    哦,另一名护法叫做西森。

    还有,裴南这副身子的名字叫做南木。

    通过对名字的介绍,其实裴南还是感受到了司尧对于青垂的厚爱。

    这敷衍的名字,只能呵呵哒了。

    ***

    今日司尧不在教中,北林和西森也一天没见过人影,裴南找了个借口调开了看守杜灵灵原来所在的那间房屋的四名魔修,看了看时间,夜深人静。

    虽然灵力不如司尧,但与北林和西森倒是在伯仲之间,裴南看了看前面的台阶,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前走了两步。

    司尧对于杜灵灵的看守其实很放松,因为杜义修在玄云派中已经被关押起来,没有了掌门之力,更是没有本事来救他唯一的女儿;而杜灵灵的大师兄裴南,早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

    裴南突然想起那天和系统聊天时,系统告诉他,白枫将他曾经的尸身用秘法封了起来,据说能保百年不朽。

    大概是地下通道中太过于阴冷,想着想着,裴南就打了个寒颤。

    走了一段路程之后,裴南终于来到了以前他曾经看到过的那扇门墙,还是一模一样的门锁,似乎自他走后就再也没有开启过。

    裴南试探了一下门上的封印,发现是一个十分简单的封印,这封印是“圣教”入教时入门的基础教程,裴南曾经看过新的门生练习,所以这个封印看上去像是看守的魔修自己下的。

    裴南捏了个心诀,将门上的封印破开,然后推门走了进去,站在门内重新按照进来的时候结了封印,然后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

    室内幽深黑暗,只有一只蜡烛燃着即将熄灭的火光。

    一切都十分的熟悉。

    似乎这么久的时间过去,只有这里还保存着那副凄惨的样子。

    绕过一扇帘布,裴南又看到了在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她似乎比之前更加瘦削了,如果以前还能看出个大概轮廓的话,现在已经连人形都快要看不出来了。

    那样瘦弱的一个人躺在那里,身上盖了一层看上去十分厚重的棉被,下身的床单已经看不清颜色了,上面似乎有血迹,尿迹,还有些脏污的褐色痕迹,覆盖不清。

    还没有走近,就能闻到一阵刺鼻的臭味从那里向外散发出来。

    像是一团腐烂的臭肉。

    那床本是素色的棉被同样也被染得颜色不堪,棉絮团成一块一块,硬邦邦的瘫在她身上,像是一座无法翻越和脱离的大山。

    她就那样躺着,棉被没有遮住她的脸,花白的头发已如枯草一般,再也没有了当初少女时的光泽,而五官中却仍旧依稀可见几分曾经的明艳,只是肤色青白,眼睛闭着,连嘴唇都是青色的。

    远远看着,看不出到底是生是死,有无呼吸。

    裴南停住了脚步。

    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自己是因为被这臭味所困扰而不愿意再上前两步,还是因为内心一种莫名的情绪让他不再愿意去仔细看看床上躺着的杜灵灵。

    按照时间计算,杜灵灵此时也不过应是未到三十的年龄,却已经如斯垂垂了。

    她十五岁嫁予司尧,所选非人,被硬生生的在最好的年岁里囚了又十五年。

    裴南闭了闭眼,低低喊了一声:“杜灵灵……”

    他声音不大,距离床也仍旧还有一段路程,但这一声之后,床上的人却突然有了动静。

    杜灵灵放在床沿的手指动了动,眼睛微微悉合,像是张开了一点点,她努力开了开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裴南愣了片刻,再也顾不上刚才的犹豫,上前一步,走到杜灵灵身边,俯下身:“灵灵,你还好吗?”

    说罢自己都觉得荒谬又好笑,杜灵灵现在这副样子,到底还有哪里算好。

    而床上的杜灵灵听到这句话却努力睁开了眼睛,她尽力缩了缩身子,让自己所有的部位都覆盖在棉被下,却不知道棉被其实也已经脏污难看。

    然后杜灵灵努力的对裴南微笑:“大……兄,我,好。”

    她已经不能熟练的对话了。

    杜灵灵被关了十五年,没有一个人与她沟通交流,言语对话,其中还饱含着折磨与痛苦,她丧失的其实不仅仅是语言,大概还有更多的东西,只是裴南已经看不出来了。

    裴南就这样看着杜灵灵,半晌竟然说不出来一个字。

    他伸手想去摸摸杜灵灵的白发,而床上本已经虚弱无比的杜灵灵却猛地一挣,硬是从裴南手边擦了过去,没有让他摸到。

    杜灵灵又对着裴南笑:“兄……干净,……脏。”

    她说,师兄你手干净,我脏。

    裴南已经很久未曾因为他人而难过了,可是此时却感到一阵一阵的痛意从心中传来。

    他还是伸手摸了摸杜灵灵的头发,这次杜灵灵没有躲过,便瞪大了眼睛傻傻的看着裴南,眼底全是羞怯的惊讶和快活:“嘻……兄,真……好。”

    师兄对我真好。

    裴南的动作猛地一顿,像是被迎头狠狠的敲了一棒,竟然快让他站立不稳。

    他抖了抖,扭过脸去,半晌未在说话。

    ***

    杜灵灵所在的地下室很宽敞,摆设也齐全,床旁边就摆了一张梳妆柜,虽然不知道这么多年有没有用处,但上面的东西却十分齐全。

    裴南扶起杜灵灵,又从一旁的梳妆柜上拿过梳子给杜灵灵梳头。

    她的头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剪过了,长长的铺下来,却斑驳花白,毫无美观之感。

    杜灵灵似乎知道自己身上的脏臭,总是往一边闪躲,却被裴南喊住:“不怕,灵灵。”

    杜灵灵便真的乖乖不动了。

    裴南从未给女人梳过头发,也不知道自己下手是不是重了,又或者是不是轻了,他问了几次杜灵灵,杜灵灵却咿咿呀呀的从没有办法给他一个回答。

    不躲不闪之后,杜灵灵便自己抓着自己的手玩,偶尔这里蹭蹭那里挠挠,但却很听话的从来不碰裴南正在梳理的头发。

    她总是很听裴南的话的。

    虽然她已经听不懂了。

    除了干枯和杂乱,杜灵灵的头发上还沾着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像是米饭馒头渣的白点,黏稠的东西,一点都不好梳理。

    裴南洁癖惯了,一向最烦这种东西,此时虽然有几分叹气,但却出奇的耐心。

    梳着梳着,杜灵灵似乎觉得没什么可玩的了,脖子一歪一歪的像是要倒下睡着了。

    裴南抿唇,淡道:“灵灵,不许睡觉。”

    杜灵灵便又一下睁大了眼睛,坐得比刚才还笔直。

    又梳了几下,便听到杜灵灵傻兮兮的笑声:“……兄,一,第,我……好哩。”

    师兄第一次对我这么好哩。

    裴南拿着梳子的手顿了顿,然后将那一绺头发梳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杜灵灵摸了摸自己的脸上,有些温凉的触感,又傻道:“噫……兄,雨,下的。”

    裴南另一只手飞快的掠过眼角,拿着梳子的手拍了拍杜灵灵的脑袋,温和道:“是啊,下雨了。”

    ***

    就算裴南多么尽力,也终究没有把杜灵灵打扮回十五岁少女时的模样。

    就算头发已经舒展,却依旧花白苍老,五官暗淡无神,没有了任何的活力色彩。

    杜灵灵却似乎很是高兴的样子,她努力撑着又从床上坐起来了一点,棉被滑落了一点,露出她已经染得看不出任何颜色的里衣和没有任何肉感的骨架。

    她赶忙伸手去抓掉落的棉被,却还是让棉被滑了下去。

    裴南就站在一旁,微微垂眼,将棉被捡了起来,重新盖在杜灵灵身上。

    杜灵灵赶紧在棉被中盖好,把自己藏得严实,然后骨瘦如柴的双手摸摸散落在两边的头发,扬起眼瞅着裴南木木的笑:“好,看?”

    裴南点了点头:“好看的。”

    杜灵灵傻愣愣的看着裴南,似乎没有理解裴南的意思,又像是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阵子,表情才有了一些晃动,她双手松开头发,语气也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怯懦和憔悴:“不,……前,好,比看。”

    裴南摇头,低下头认真道:“都好看的。”

    杜灵灵微微抬起一点头,怯生生的看了裴南一眼,又缩了回去,重新抓住自己两边的头发捋了捋。

    她沉默了一会儿,表情却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呆傻,虽然依旧显得有些木然,但眼底多了两分生气。

    裴南心里一沉,仔细看了看杜灵灵。

    杜灵灵窝在棉被里呆呆的沉默了好久,然后低声的开口,声音和刚才呆傻的感觉不同,多了几分年岁,却依旧说不清话:“是……兄。”

    她终于是喊了裴南一声师兄。

    “我在。”裴南的回答更像是一声叹息。

    可惜他再也没有听到杜灵灵的回应。

    那床看不出颜色的棉被终归滑落在地上,露出了床上那名女子单薄到只剩骨骼的身子,除了单薄,她露出的手腕上伤痕斑斑,像是放血时的留下的创伤。

    她其实早已经不像是一个活人了,凭白撑了这么久,终于解脱了。

    她最后那句话到底想说什么,这个世界上,也再无人知晓了。

    唇色苍灰,脸色青白,除了已经没有呼吸之外,杜灵灵其实和刚才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她倒在那张困了她十几年的床上时,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杜灵灵说他第一次对她这么好。

    可是杜灵灵到今日这般模样,他裴南也在身后狠狠的推了一把。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裴南也从不认为自己会后悔自己所做过的决定,机缘巧合的命途中,他是斗不过沈清棠,也注定没有办法将杜灵灵从杜义修给他选定的人生中拉出来。

    让裴南觉得煎熬的,是他不该再这其中插的那一脚。

    ***

    裴南将棉被拾起来,重新盖在了杜灵灵的身体上。

    那是一具已经没有任何呼吸的,冰凉了的躯体。

    可是这样盖住,却和刚才他进来时没有一点的差别。

    一样的沉默,昏暗,腥臭。

    裴南没那个掌人魂魄的本事,也不想留下杜灵灵的孤魂,想了片刻,念了一首清心咒送杜灵灵上路。

    他转身离开。

    脚步刚迈开一步,就听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说话声,带着透骨的凉意和黏浊的笑意,传入他的耳朵:“裴仙君刚才做了那么多感人的事,怎么这就要走了?”

    裴南脚步停住。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出奇的镇定,似乎连呼吸都没有紊乱分毫。

    站在原地,裴南微微顿了顿,然后淡道:“魔尊看够了热闹,便现身一见即可。”

    随着一声朗然的笑声,门口封印陡破,从门外走近一个人来。

    那人仍旧着一身艳红色,与这地下阴室极其不衬。

    司尧勾起嘴角笑道:“被发现做了坏事还能如此淡定,不愧是裴仙君。”

    裴南抬眉平视,语气清淡:“你何时知晓的?”

    司尧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又笑:“第一天。”

    “哦?”

    “南木性格执拗顽固,又爱极青垂,”司尧眼底掠过几分深意,“而且,南木的身体从未受过伤。”

    裴南点了点头,脸上不见分毫尴尬,了然道:“原来如此,演技不好,让魔尊见笑了。”

    见裴南如此坦然的不要脸,司尧的语气僵了一下,似乎倒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过了半晌才道:“可怜沈清棠那小子为了你修为都不要了,你倒是活得自由自在的。”

    裴南客气道:“还好。”

    司尧突然发现他本来已经习惯裴南对他恭恭敬敬了,此时剥下了裴南的外表,露出了原来的模样,似乎也不是一件那么好的事,他挑眉想了想:“杜灵灵终于死了?”

    裴南神色顿了下,转身向身后的杜灵灵看了一眼,回身平淡道:“你既然已知晓,何必再问。”

    司尧凑近裴南几步,冷笑:“裴仙君真是好胆量,不但人死了,连魂都送了,我养了杜灵灵这么久,正要到她派上用场的时候,她就不巧的死了。”

    裴南神色平淡,向后退了一步,语气里淡漠平和:“那是挺不巧的。”

    司尧直起身来,盯着裴南看了片刻,眉毛上挑,眼底也没有了刚才的冷意,似乎看得兴致盎然。

    裴南任他看着,也没有开口。他以前还会担心司尧知道了他的身份后会有所动作,杜灵灵一事后却不再怕司尧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司尧对生魂能够下此毒手,却唯独养着杜灵灵十几年不死,其中的逻辑无非是一个“利”字。

    同理,司尧知晓他甚多,却今日才拆穿,也是此道理。

    而利从何来?

    两人僵持了片刻,司尧挑眉一笑:“也罢,反正事在眉睫,无所谓是活人还是尸体了。既然裴仙君近日当本尊护法当得如此顺畅,明日便一起随本尊去见个老熟人吧。”

    ***

    司尧果真未曾在此事上继续纠缠,毫无兴趣的越过裴南看了躺在床上的杜灵灵一眼,鼻间轻轻“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了出去,不多时便消失在走廊尽头。

    见司尧并不在意,裴南本想将杜灵灵的尸身抱出去找个合适的地方安葬,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裹盖就听到门口进来的魔修对他道:“南护法,尊上让我来告诉您,若是您此时搬动了杜灵灵的尸体,可能杜灵灵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了。”

    裴南动作一顿。

    司尧这人张扬轻佻,却甚少说虚话假话,此时告诉他这句话,无非是威胁他不要带走杜灵灵罢了。

    仔细一想,裴南突然回想起之前司尧说过的话。

    事在眉睫?

    究竟什么事迫在眉睫了?

    裴南站直身子,看向门口那个魔修,正是一直看守在囚住杜灵灵地下暗室的几名魔修之一,此时他在此地见到裴南,竟然一点也看不出惊讶。

    恐怕之前这几名魔修那么好说服的就离开岗位,说不定司尧那里早已经交代了下来。

    裴南看了一眼那名魔修,声音冷淡的问:“如此,那他还说了什么?”

    那名魔修躬身行礼,恭敬道:“尊上让我通知您,明日晨起时,请您在他屋前等候,一同赴约。”

    ……屋前等候。

    裴南抽了抽嘴角:“赴何人之约?”

    那名魔修腰弯的更深:“尊上说,赴故人之约。”

    ==本来裴南还指望能从这名魔修口中打听出来到底是要去见谁,没想到这人看上去知道的还不如他自己多,索性挥了挥手,让人回去,自己也随之从地下暗室中走了出来。

    从暗室到地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台阶一格一格,裴南走的很慢。

    走到顶端的时候,正巧是一百八十八阶。

    拉开盖顶,太阳便从头顶上照射了下来,从盖顶露出的洞孔中一直照射到台阶上,可惜这段路悠长,微光终于在蜿蜒的阶梯上斑驳的消失。

    以前从未觉得阴冷,便也未察觉阳光的温暖。

    裴南抬眼看了看,阳光正艳烈的洒下来。

    宛如第一次见到杜灵灵时,她大笑着朝自己奔跑过来,红艳艳的裙摆随着步伐杨得很高,和那少女脸上的笑容一样明丽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