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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旦复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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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百万锐士,来到沙坡头的只寅火率区区两百余人,然就算只是两百余人,在唐人眼里,尤在沦陷区的唐人眼里,那便是王师。

    他有代表王师的权利。

    夜深风冷,山里不能入眠,刘旄精力旺盛缠着卫央问王师定三寨的日期,说起寨中驻军时,刘旄脸色十分难看,拽着卫央要他跟自己去瞧:“都死了,就在山下的藏军洞里。”

    借着雪光,又叫了侯化手下那少年,三人怪着躲开守军盘查绕林而行到了将近后山悬崖处的半山腰里,刘旄止步不前,神色甚是恐惧,道:“前头就是了,我,我不敢再去看。”

    这是个胆大的少年,甚么惨状能将他吓成这样?

    卫央又问那少年:“你叫甚么名字?这里也来过么?”

    少年畏惧地往半山腰上雪地里黑洞洞地分外明显的地带瞧了瞧,嗫嚅着往后退,一个劲大寒颤,道:“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张季。前边,前边是藏军洞,咱们猜到同袍们教由贵那狗贼害死藏在了这里,都不敢去看。”

    教两人在下头等着,卫央自持横刀往山上绕来,山内竟有一火的由贵逆党在看守,借着山里的风声,山下藏着往上仰首瞧的两个少年只看到卫央高大的影子一路撞到了黑乎乎的那地带似在挖凿,面面相觑骇然低呼:“将上头那一伙逆贼,他悄无声息都杀了?”

    刘旄热切问张季:“这样的好身手,咱们寨里猎人中没一个比得上的,你知道他是谁么?王师里果然猛将如云!”

    张季颇显敬畏道:“他就是卫央,听说是轻兵营里当率正的。”

    刘旄恍然:“原来是他,单枪匹马连千军万马都不放在眼里,区区一火逆贼,那只是送死的——喂,轻兵营是做甚么的?”

    张季一呆,这厮竟连轻兵营都不知?

    遂答他:“都是犯了罪教发配进去的亡命之徒,你也想进轻兵营么?小偷小摸可不会教送到那里去,昨日我见着他三个人,最小的那个也有泼天的胆子,只身敢闯东寨去说服校尉举兵,你敢么?”

    刘旄撇撇嘴,哼道:“那有甚么不敢——照你这样说,侯化这厮倒还算有些面皮,由贵杀了他一家老小,唤作是我,当时便要和他火并。”

    你懂甚么!

    张季心里一哼,转过脸不理会这人了。

    刘旄不知轻兵营,他在军中也效力几年了,怎能不知那是个甚么地方?

    曾见过轻兵营里出了名悍勇的郑子恩临阵杀敌,你见过晴天之下有一人横握偃月刀,盘旋在马背上疯了的神魔一般,丝毫不避敌军的刀枪,只凭自己的手快,砍断人头又要纷纷扬扬往半空里抛去的疯子么?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沙坡头守军与伪魏大军战于城下,朝廷大军正西征,原州大都护府遂取轻兵营来援,便在那时,郑子恩枣红马鹦鹉袍立在寨前,彼时敌军已无箭支,他便一动不动在那里,来一个魏军,当时一刀两断。来一火魏军,偃月刀齐平过处,人马俱裂,纵有一率魏军来并,他也丝毫不退,马上盘旋那刀,待杀退来敌,下马时捡起落地的滚滚人头,他不用马銮铃,捡大的人头马脖子下挂着,血淋淋着实可怖。

    战后,这人一身绿袍已染为猩红,铠甲上滴滴答答晃着内脏器官,丈外腥风扑鼻,曾当面吓死朝廷里遣来的大官。

    这样的人,行事无所顾忌,命且都不要了,还会图甚么?

    以传言里看,卫央凶恶更在郑子恩之上,看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可那郑子恩不发疯时,谁不赞他是一等一的俊秀人物?

    由是,张季心里认定一个道理,轻兵营的都是疯子,不可与他等为伍。

    掐指算算,大唐有多少年不曾出过单枪匹马荡军如无物的人物了?刘旄听是卫央,心中好生景仰,他奉这人是英雄,怎愿在英雄面前落了胆气?吞一口口水,一咬牙,刘旄豹子似冲将出去,那藏军洞里纵有恶鬼万千,总比教自己心里的英雄轻视了自己的勇气容易面对。

    藏军洞,本是沙坡头用以储藏军械粮草的地方,这里是西征路上的中转站,辎重粮草倘若在此运转,须有颇有规模的地方才行,这藏军洞,便是能容十万大军半月需用的地方,三五千人藏在里头,也并不显着拥堵。

    而卫央面前的藏军洞,里头的粮草聊聊,军械少少,支火把往里头瞧,森森都是神色狰狞站卧各异的死人。

    洞外本是封死的,甫进来,里头弥漫的炝辣的烟味教冷风一荡,自四面角落里激起酸腐般的味道,那风刮过并不平滑的墙壁,带起鬼泣般呜咽的声响,以卫央的胆量,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已不是藏军洞,这是万鬼窟。

    火光所及之处,靠着墙壁弯着腰的,贴着地皮似将双手往坚硬的石板下抠挖的,弓着腰立在地上双手卡住脖颈作呼吸艰难状的,形形色色遍地都是死尸。

    铠甲尚在,手中器械却没了,只最里头蜷缩在墙角的三五个铁甲将士,彼此执横刀长剑,看是难以忍受甚么,彼此互相捅死在一起的。

    不远处,只一个着铁甲的双手在石壁上撑着,皮肉已翻卷了,露出里头森森的白骨——他是试图抠破石壁出去么?

    一一看过去,不乏有烈性的汉子,保持着临死那一刻时栩栩如生的愤恨与痛苦,瞪着眼张着嘴似在大骂,手中想是匆忙见由贵一伙不及尽数收去方保留着的长剑短刀,有的刺进了自己的心窝,有的横刀刎在了脖颈,更有的将头撞上石壁,干涸了的鲜血顺着头与石壁接触的地方流了一地。

    满地的尸体,都有一个同样的姿态,那便是长大了嘴巴,彷佛临死前一刻还在贪婪而艰难地呼吸。

    这是被呛死熏死在密封的石洞里的原沙坡头守军,捡寻过去,记有百将模样的二十余人,率正七八人,副尉两人,正合驻军编制规模。

    能想得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由贵决心反叛之后,将绝不肯随他一心委贼的原麾下,绝大多数都诓骗进了早准备成死地的藏军洞,而后极快地封住洞口,里头灌入混合了辣椒面的烟雾,里头人在不差之下又很快窒息了,竟无一人能从那密封并不严密的洞口逃出去。

    而剩下的不愿随他的,比如刘旄所言他那位族叔,自然有绝对优势的由贵能下令就地格杀了。

    猜到了这个,卫央蹲下身将手中火把卡在一边,自墙脚抓起一把尚未燃尽的黑色粉末放在鼻子下轻嗅——刺鼻的味道,与在军中见过的用来发号炮的火药差不多的味道。

    细细一辨,里头果然有大量的干辣椒。

    以卫央想来,这里头或许还有少量的迷幻药,也就是说,由贵对付自己曾经的麾下将士,竟不期然间用上了原始的化学武器。

    将手去抚平死不瞑目的将士双目,始终不能如愿。

    这是死不瞑目啊!

    或许将士们在牺牲的前一刻还不能理解由贵为甚么会对他们下手,或许他们熟知由贵的已想明白了,但当时都已没用了。

    突然,卫央飞快又抓起一把地上的粉末,他似乎明白了高继嗣千方百计要诓中军入沙坡头有甚么用意了。

    站起身,走到洞口,张季与刘旄目眦欲裂,教这洞中的数千具尸体,险险骇死张季,已怒冲发梢抓紧了腰里猎刀的刘旄一步一步走了进来,每三五步,他便会蹲下看一人,那是他认识的。

    刘旄走到里头,又走了出来,刘旄将袖子在脸上狠狠一擦,恨声央卫央:“将军,康大叔死了,刘大伯也死了,他们都是由贵害死的,咱们,咱们定要为他们报仇!”

    “自然,这仇自然要我们来报。不惟由贵,还有潜入寨中的契丹畜生!”卫央从未想过要用最恶毒的法子杀死一个人,在他看来,纵犯下天大的罪行,只消将那人杀了,教他以命偿命便好,然而,如今他心中只有一个执念,抓住由贵,抓住契丹人,一寸一寸地隔下他们的皮肉,他们毒杀了多少大唐的锐士,那便割他们多少刀,不能亲眼看着,亲手操刀将这些畜生在极大的痛苦里杀死,他的一心暴戾无法解散。

    张季是杀过人的,卫央化作冰冷的杀机,刘旄感受不甚强烈,他却心中了然。

    这人虽只是初见,传言里却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以如今他心里的愤怒,恐怕又要行那单枪匹马的故事,这可不行。

    寨中狭窄,又无传说中那天马名枪,如何使得?

    遂犹豫再三劝道:“既能进得寨来,必可出得去,不如我去搬请援兵……”

    “不必!”卫央断然喝道,“教这贼多活片刻便是造孽,何况这藏军洞已为我探察,天明时,彼怎会不知?到时发作起越发的凶残,寨中多是无辜,岂能受累?”

    引二人返归暂驻处,不见他三人恐慌起来要四下去寻的少年们都围拢过来,卫央问刘蛟:“有胆量做成一件大事么?”

    刘蛟昂然不惧:“死都不怕,有甚么还不干的?将军且说,水来水里去,火来火里去。”

    乃命刘蛟引各族弟子三五人:“很好,你等往寨里去,告知各家各族,王师已到,天明当复沙坡头为大唐之土地,教各家各族点本家青壮弟子枕戈达旦,待见镇守府上空大唐龙旗飘扬,我须见尔诸族人等持械聚拢过来。”

    刘蛟甚是迟疑:“想咱们唐人,多都是有血性的,只若有不从的,如何是好?”

    卫央心如钢铁,教道:“你是本寨子弟,当知谁家最有骨气,先自这里联络起来,取好汉三五十也好,三五百也罢,只管挨门挨户联络过去。今我欲以本寨人手杀由贵,诛辽贼,拒十数万联军于寨下,谁家不从将令,天明时你等奔走相告,甚么恶毒便宣讲甚么,只一条,将这一家一户,休论平日良善,只管搞臭他,直至不能在本寨立足也不可罢休,非得教他受千万人唾骂鄙弃才好。”

    众少年心头凛然,卫央又道:“我是卫央,今北上,奉持平阳公主龙雀刀,便是诸侯不从我令那也斩得杀得,我授权于你,若有抵死不从的,一刀杀了,只说轻兵营假校尉卫央的军令。”

    授令至此,卫央森然盯着刘蛟问他:“这样的事,你敢做么?”

    刘蛟不敢迟疑,慨然道:“吴王说过,国家事,匹夫也须有承担。将军放心,该杀的一个不留,不该动乱的,谁先乱我便杀谁。”

    卫央又教张季随去:“刘蛟年岁尚浅,又无威望,军令印信也没有,你随他同去,记着,真有须动刀处你敢犹豫,我便斩了你,明白么?”

    方才往藏军洞上去的路上,张季与刘旄看到了教卫央捏碎咽喉无声便死的逆贼,这人既有本领又有杀心,何况他真有龙雀在手,诸侯王也斩得,何况小小的张季?

    一时轰然应诺,刘旄急道:“那我做甚么去?”

    卫央笑笑,道:“还有十来个人,你都管着,我看你与牺牲的将士们颇有熟络处,当知大略的军规罢?”

    刘旄眼圈又红了一下,重重点头:“大略也是知道的,令行禁止,军法无情。”

    卫央遂将呼延赞赠予的那直刀教刘旄捧着:“这刀是大都护呼延老爷子给我的,我借你暂用,片刻我去往镇守府里,你带这一伙在外头等候,一时片刻闯进去,自有军令再行发付。在此期间,谁若不得我将领便乱闯乱动,破贼后有一人敢祸乱本寨,你便杀了他。”

    刘旄得了这宝刀,掣出来瞧,这是上等的极品直刀,他何曾见过?

    由不住心生一股荣耀的使命感,低声暴喝:“喏!将军放心,纵是我族人,敢犯军法我也立刻斩了他。”

    刘蛟拦住去路,踟蹰着建议:“由贵奸诈歹毒,将军怎能以身犯险?不如由我等先作些乱,比如潜在镇守府外头,寻要紧处放一把火,勾引这厮一旦现身,将军神射,量他插翅也难脱逃。”

    卫央哈哈一笑,本打算胁迫寨民成军、联络东西二寨为辅以及诛杀由贵涨民夫志气的行事,如今看来只好同步进行了,人手不足,怎能拖延?

    小小的镇守府,便他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又如何?

    雪满沙坡头,人愈是多,便愈能掩盖他潜入的痕迹。

    何况他本未打算潜入进去,上将杀贼,何必躲躲藏藏?

    引一众少年下了山来,摸到胸口贴肉藏着的那龙旗,卫央取弓箭在手,教刘旄一众在这里等候,教见火起快速抢入镇守府,自大步往镇守府方向来。

    七拐八拐的小街,成了卫央快速前进的好遮掩,一路来所见,竟由贵将他精锐都撒出去到远处一地盘桓,不知其用意,索性也不管那许多,折回头教刘旄一众就在镇守府门外暗处等候,约定大约一炷香时候进府,自往由由贵家将把守的府门来。

    冒着一腔的怒火,以他身手,数个把门的家将怎能抵挡?远远连珠箭射杀几个,飞身扑近将弓弦又勒死几个,瞧地暗处少年们惊叹不已,只刘旄心生向往:“这才是猛将,我须想个法子,跟在这样的将军麾下效力。”

    便如此,卫央进一步便杀由贵心腹几人,他自也算不来终究杀了几多人,自也想不起甫来这世上时念念不忘的便是真杀人,直至由贵饮鸩自决。

    捡那长剑拄在手中,听到有人扑出府门时教射杀的倒地声,本有心考较这一伙少年的卫央猜知定是刘旄下的手。

    连出数人,尽为暗箭所杀,骇住由府上下——如今由贵已死,老仆也没了,又不见那婆媳两个出面,这些仆役下人怎还会拼死来搏?

    将三五十人的杂役,并着不敢轻动的家将数十人,在庭院里都聚拢了,卫央弹剑漠然问:“由贵已死,还有愿为他卖命的么?”

    这满庭的死尸,都是这一人所杀,何况如今树倒猢狲散,谁还会再作送死的枉然?

    乃指定家将一人:“很好,都是聪明人,想必不会去做糊涂事。你为首领,在后堂里看住你这一伙人手。走脱一人,你死。你若都齐心要走脱,卫某可能急切间奈何不得所有,杀你却容易。”

    那家将怎敢违逆,遂自点亲信数人,卫央并不惧他几个有了器械便敢起二心,丢将刀剑给他,眼瞧着这镇守府满庭寂静了,正到约定时候,刘旄率先跳了进来。

    回到由贵身死处,卫央恨意已消,只有一个遗憾。

    竟不及问这人,高继嗣所谋是否自己心中的那猜想。

    教一众少年都去后堂里暂且歇着,卫央只留刘旄与自称最熟悉寨中道路小径的大胆少年,卫央手指由贵尸体:“如今东寨想必已归心,西寨去不知终究,我欲以次贼首级传晓此寨上下,敢斩此獠首级么?”

    刘旄更不搭话,上前抽刀落下,污血溅了他一脸,这人也不在乎,血淋淋抓着由贵头发提起人头,抬头问卫央:“我这便去,先去东寨教侯化那厮安稳弃暗投明的心,再去西寨,焦赞孟良若见人头还要执迷不悟,我再杀了这两个。”

    那两人都是勇武的壮士,刘旄怎能杀得了。

    卫央甚喜他这绝不拖泥带水的性子,更喜这是个真不粗俗的少年勇士,笑道:“你不必去了,由贵还有那千百的附逆贼党,你留下,看我如何服他。”

    另一个少年会意,心中正懊悔略微那么一下的犹豫,教刘旄这厮手快砍了由贵这狗贼的人头,闻声夺过首级往腰里一系,一挺猎刀哼道:“杀贼报仇的勇气,我也是有的。”

    王孙与徐涣至今未有寻来,以卫央看来,这两个定不会都被侯化困住,定是东寨到手了。

    遂嘱咐这少年:“很好,我相信你也会成为大唐的锐士。你持这贼人头先去东寨,见有恭敬捧一柄华美长刀的少年,便能见有个叫王孙的,他是我手下锐士,若这两人在,便邀他二人会同侯化商议取西寨的法子。你告诉侯化,由贵已死,若他能真弃暗投明,念他也是个苦命的人,附逆一事,既往不咎,眼看我中寨龙旗起,即刻点本寨青壮民夫上寨头守城。”

    那少年应令而去,刘旄四下里没看到契丹人,急忙问卫央:“将军,那几个契丹的狗贼跑掉了,恐怕逃出寨子,要在高继嗣那厮处坏咱们的大事。”

    他知道取了中寨,那还需要一些时候整修抵挡联军来攻。

    卫央摇摇手,眼看天色将明,回头往镇守府军堂里走,口中道:“由贵处一有变故,这些契丹人恐怕便想到了事情要遭,为首的早逃出寨子去了。不必管他,天明我看要冷的紧,联军为我中军所慑必不敢倾巢来攻,甚至一两日内不探轻我中军动向不会来攻,咱们的时机,不在这一时片刻。”

    刘旄一翘大拇指:“将军神算——将军快坐!”

    抚平军堂内高高在上的将台上军案后的坐垫,刘旄粗陋的面庞上浮出与他性子绝不相衬的狡猾,十分恭维着卫央。

    卫央知他心思,坐定之后,自案上抽军策来看,瞥一眼好生讨好立在一旁的刘旄,想了想道:“等中军到达之后,我先举荐你到辎重营里去,你可不要好高骛远,须先学知怎样当军才行。况且,我这里是轻兵营,有的是配军,没有私自募兵的道理。”

    末了又警告这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的猎户少年:“莫可故意作奸犯科,须知轻兵营配军,那都是有重罪在身地,你若敢胡乱杀人触犯军规,我这里先砍了你。”

    刘旄方不甘心地收起心来。

    “那,如今咱们作甚么去?”

    卫央示意他将烛火取来靠近些,靠着军椅危坐瞧起了军策:“等贼来。”

    见他长剑压在一侧,弓出壶箭出囊又置在一侧,刘旄挠头好生不解。

    但他大略明白,自己现在要扮演的是侍立在侧的亲随。

    这个好,方才只看他一步杀一人十分凶狠,如今要面对天明便回的由贵心腹精锐千百人,刘旄觉着,大开眼界的时候到了。

    不片刻,刘蛟遣人寻来,那人几个进府时尚不敢信,若非亲眼见卫央端坐军堂挑灯看军策,直当是眼花了见着了幻觉。

    这一些,除了一个带路的少年是方才随刘蛟去的,其余都是听闻刘蛟言是王师到来,雀跃又不敢相信才要来亲眼见的寨民。

    是时,森森军堂里,扑朔烛火下,面上血迹斑斑虎崽子般抱刀立在一边的刘旄挑目往下瞧来,这些个没胆的人,来意为何他焉能不知?

    心中鄙夷,又不好说出来,便只好化作轻轻一瞥,刘旄昂然立着没有说话,动也没有动一下。

    以这些来人的角度看去,那掌生死权杀伐的军堂上头,灯火扑朔里,有虎背熊腰的亲军抱刀而立,上将高坐,将外头敌军千万也不放在心上,那沛然甚么也不能抵挡的蔑视与这军堂里大唐锐士的雄心凝起的鬼神易辟的肃冷杀气融在了一起,彷佛这军堂之上的不是那手持军策细看的上将一人,这里是他马背上,正在尸骨累累血流成河的沙场里。而空无一人的军堂下,竟也似排列着刀锋一样满堂杀气四溢的押帐刀斧手千万人。

    这时代是不讲究动辄屈膝的,然在这天将明时,军堂下头,来人情不自禁地为冷风一激,教那无端弥漫着杀气般的堂中气氛一染,守不住心神一齐纷纷拜了下去,却无一人敢乱这军堂内外的寂静。

    杀人盈野的上将,不必假作姿态,不必咬牙切齿,只那么高高坐着,闲适地坐着,威势便已如此。

    这时不是笑脸迎人的时候,卫央手不释卷,目也不移分毫,曼声地问:“有几家愿协王师守寨,几家一心要从贼到死啊?”

    下头来的,自都是但凡有个定心丸,便必会以举家之里来助王师的。

    但这话谁敢说出来?

    不闻有声响,刘旄暴喝一声:“谁敢不奉将令?”

    怀中那刀,匹练似出了鞘。

    骇地下头纵有闻讯下山来的刘氏长老也一时想不起上下尊卑,膝盖处的软,传到了腰骨上,匍匐的姿态又低了三分,以头沾地,这十数人一起口称:“愿奉将令,某氏一族,皆愿为王师助力,戮力杀贼!”

    刘旄方收刀,卫央教他将刀挑着由贵将印服章遍传众人,放下手中军策略微显出些笑容来,自军案后双手平托虚扶:“诸位请起,且都看了,由贵已死,东西二寨皆为我所取,然毕竟人手有多寡之差,若贼虏倾力来犯,须仰仗各位方得其法,这既是卫国,也是保家。”

    有机灵的长老忙捧场:“是,是,将军所言不错。教由贵这贼反了,咱们寨民尚求苟活而不得,何况蛾贼胡虏乎?将军安心,将令之下,各族各户绝无藏私的心,有三分能,也会出五分力。”

    卫央这才笑出了些声来,和缓声称:“此番由贵叛国,本寨百姓多有损伤,待战后,我定上书朝廷,请免本寨一众所有人等赋税五年以上。另,自由贵叛国之日起,寨中有人员损伤的,战后大都督府将酌情予以表彰,凡前后出力甚重者,由大都督府出面奏请朝廷降天恩,或赐爵禄,或列入国书撰册,男子赐官爵,女子立牌匾,当时传扬天下。”

    这一席许愿,果然唐人真是建功立业的雄心冠绝古今的,纵然是人群里寥寥的几个皓首长老,也又惊又喜再番拜倒。

    一寨万户人免五年的赋税,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五年的光阴,但凡舍得出力气,足够此时的一个小户之家养成富裕人家。而大都督府乃至朝廷下诏夸赞,甚至还会赐官爵,一旦着落下来,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了不起的大事。

    想沙坡头这数十年里,无论军伍还是读书人里,得功名的有几人?

    朝廷的封诰,那是不要多想了,何等的珍贵?而大都督府的封诰,在唐人心里便是朝廷的封诰了,谁不知如今的京西大都督府大都督便是平阳公主殿下?

    就算封诰到头来是落在旁人家的,可那还是沙坡头的人不是?一家荣耀,万户沾光,只消能得大都督府的表彰下来,咱们不过出些力气,担当些凶险而已,有甚么打紧?

    有智慧的长老是明白卫央的用意的,以区区一寨要成就无论联军还是辽军都无法逾越的坚城之工事,若无举寨万户人家齐心协力那是不要想。以这天大的诱惑,利诱寨里有心为国家出力的团结一致将不愿犯险的少部分人家也拉上守城的队伍,岂不少了卫央的许多精力承担?

    虽这是卫央的统一战线之方法,也算是在利用人,然这样的利用,谁不想?

    至于怕卫央会事后反悔,唐人是不会那样想的。

    就算这世道里有那样无耻的人,也绝不会出在公主殿下麾下。

    大唐万民,可以不信官府,可以不信朝廷,但不会没有人不信平阳。

    她承诺过的,从不曾食言。

    如今只一个问题,这许诺甚重的将军,他能代表公主殿下么?

    刘旄甚知人们的忧虑,大声道:“你们不知将军是谁,我告诉你们,前时南边有匹马冲阵,斩拓跋斛高继宗者,便是我家将军了。”

    他倒好,先占了“我要进轻兵营”的名义再说。

    听说是卫央,下头再无一人有异议了。

    在唐人想来,若非公主府,哪里会出那样的猛将?

    何况传言里说那时的卫央不过小小一个百将,如今能坐军堂,敢坐军堂,那必是升作大将了,若非公主,谁敢在这里升他的官儿?

    一时群情昂扬,卫央安排就近的人家组织青壮在外头等龙旗高起时杀将进府来,竟无一人不从,距离此处甚远的,已扭头拔腿便跑。

    想必是为了诛杀由贵这狗贼的逆党,使族中子弟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机会就在此时已开始,还不快抢,更待何时?

    刘旄可想不到卫央这片刻里一番利诱的深意,他只欢喜的很,旁人尚未及准备,他便随在将军身边做了许多大事,这功勋们,抱歉,某先取头一份了。

    遥想受公主册封衣锦还寨光大刘氏一门的荣耀,刘旄心神澎湃,他舔着干裂的嘴唇,目光盯住了大开的府门——贼必自彼处入,该先挑甚么人物砍他鸟头来呢?

    天色大亮,后处徘徊的由贵心腹精锐们终于回来了。

    小小的镇守府,本立足不下这千百个甲士,谁教由贵怕死,宁可府上水泄不通,他也教天明之后众军归府。

    洞开的门内,一跨步进来便瞧见军堂前叠放整齐的数十具尸体。

    再往迎门而设的军堂上望去,有人高坐,白天亮色里还亮着烛火,他还在瞧军策。

    四下一瞧,不见熟悉的由贵家将仆役,只看到堂上军案之左咧着嘴舔着唇如待猎物般往这里憨笑着看来的少年。

    那厮是刘旄!

    本不狭窄的府门,前头进来的军官教府内的境况怔了那刹那,后头未得将领蜂拥而入的军卒,登时前头的撞上军官的背,后头的撞上前头的肩,一时微微乱起,有本寨的军卒踮着脚往前一瞧,当时叫道。

    再细看那军案后的,又有人惊声大叫:“啊,是你——”

    那是昨日外出捉拿刘氏子弟们,亲眼瞧见卫央在屋顶上连珠箭法的甲士。

    “真吵。”卫央摇摇头,将军策放在军案上,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揉揉眼往发声处一瞧,笑吟吟挥挥手,“原来是你们哪,竟识得我?”

    见他伸展双臂,忌惮那神射无双的甲士惊恐往后退,劈手先要撑起盾牌。

    “昨日忘记通令姓名了,我叫卫央,难为你还记着,你好啊。”卫央靠着椅背,笑容愈发可亲。

    听是卫央,甲士们又一怔,不知谁先想起传说里的事情,前头的军官有拔出刀剑要抢上堂来火并的,脚步顿时一滞,回头伸手先夺左右手里的盾牌,尖声厉喝:“快结阵,杀了他!”

    卫央一皱眉,闲适地自案上取弓箭在手,不悦道:“未见惊扰雅客如你等鼠辈者,着实该杀!”

    弓箭在手,教传闻与昨日亲见骇地心胆俱裂的甲士们,哪个敢由上司将盾牌夺去?教夺去的,纷纷劈手又来要抢回,涌入府门的百余甲士,愈发乱了起来。

    更有后头尚未进门的,耳听前头一惊一乍,不知到底发作了甚么事情,拥挤着又往前推进要来瞧,精锐的一支军,自乱成了一群乌合之众。

    便在此时,卫央方扯弓搭箭,未有盾牌的军官,教他一箭一个点名似应声而死。

    军官们恼恨至极,这人奸诈无比,他只捡没有盾牌的点名射杀,有盾牌的哪怕只护住头脸露出大半个身子也置若罔闻视如不见,怎能不教为他威名所慑的甲士们越发争抢起盾牌来?

    你争我抢,这片刻竟无一人想起冲进去,冲上军堂便教他双拳难敌四手,还是死死握着盾牌不教抢去的军官有素质,一面掩着面目作聊胜于无的防护,一面叫道:“不要怕,不要怕,咱们冲过去,那只两个人……哎哟……”

    一开口,失了气,马步不稳,教后头将他连人带盾牌推将了出来,踉踉跄跄收不住脚步扑过了府门与军堂之间的数十步距离,扑上了军堂下的石阶。

    卫央不理他,收拢的箭支颇多,只管瞧定未有盾牌的军官射杀,至于那不由自主扑过来的,不见刘旄一柄刀已饥渴难耐了么……

    直刀又一次出鞘,这次却是要真杀人的。

    刘旄雄壮堪比成人里壮士的身躯,小山似往堂外扑去,狞笑厉声暴喝:“狗贼,你也是寨里人,附逆由贵时候,可曾料到今日么?”

    他高高跃起,凭着那直刀的锋利与一身的力量,生生将骇然支起在头顶的盾牌劈为两半,刀势不减,又劈入那军官肩窝里,微微斜着劈下,将这好好一个人,一刀自右肩切入,裆下破出,竟劈成了两个半片。

    如此凶狠,又有那例无虚发的神射,甲士虽众,谁敢冲锋?

    将混乱里射杀死最后个军官,卫央喝住要趁势扑出去的刘旄:“升龙旗,成军!”

    呸地一口吐掉口中的血水,刘旄将横刀塞入腰带别在腰里,大步而出将迎面甲士如无物般视,自墙脚扛起本为镇守府纛杆的旗杆,那旗杆好生长,细碗口般粗,横着也有五丈余长度。

    又自军案上捧起卫央带来那面龙旗,小心翼翼郑重地将旗挂上了杆头,奉一时之里,将这高高的龙旗挑将起来,迎空挥舞处,蓦然沙坡头寨中爆发出响彻云霄的呐喊声。

    恍如那龙旗起乃是一声号角,又似是两军对垒处敌我撞在一起的第一声金铁交鸣声,这讯号一起,四野震动。

    中寨龙旗飘扬,眨眼间东寨里一杆龙旗飘上了当空,紧接着,西寨也撑起了龙旗。

    与此同时,中寨里那一声呐喊声起,渐渐向着镇守府聚拢,先是镇守府周围在聚拢,继而四面八方在聚拢,终于在呐喊声最激荡处,似整个寨子都在将一个“杀”字,两个“报仇”的字,两个“杀贼”的字用尽全身的力气暴喝出口,洪水般的,那喊声聚拢,便是教卫央施勾连之法聚拢起的寨民在往镇守府处聚拢。

    那是寨民么?

    不,从中寨那龙旗高度的高空往下看,密密麻麻似蝼蚁一样的寨民,他们有的持猎刀,有的张硬弓,有的索性握着棍棒,有的却只拿着菜刀甚至夜壶,可他们没有人不当手里的物什儿杀不死人。能杀死人的,那便是兵器。

    握着兵器的,要么是匪,要么是军。

    沙坡头里教一杆龙旗聚拢起了有杀贼报仇的反抗之心,也有建功立业的豪强之心的唐人,保家卫国的怎会是匪?

    刘旄高举龙旗,一步一步往骇然惶然倒退着退出府门的逆贼甲士们迫去,到了如今,他不再神色狰狞地暴喝怒骂了,脸上只有讥诮的蔑视。他不知寨民们突然爆发起来的力量有多不可阻挡,但他知道,自己身后那个能三言两语聚拢起寨民的人,只要有他在,胆小怕事的人都会抄刀子跟逆贼拼命,何况自己这样的壮士,还怕甚么?

    卫央没有跟着出去,从眼下开始,沙坡头是属于沙坡头百姓的战场,他没做甚么,只是将百姓抄刀子跟强盗拼了的勇气稍稍带起来了而已。

    不应该有人忽视大唐这看似懦弱的却有数千万乃至上万万的百姓的力量,没有任何一样物什能抵挡我们的无敌和浩荡。

    抬眼往,彤云稍稍淡薄了些,将将才是天光大亮,想必晴天里时,如今方是旭日东升出山坳的时候,手中正军虽不过王孙与徐涣二人,卫央却无比的自信,沙坡头中寨,这沦陷为贼地已数十日的大唐一城,至此彻底收复回来了。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