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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呜哩哇拉恩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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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哩哇拉呜哩哇啦——”

    “兄弟,我说你就,别吹了!”

    “呜哩哇拉呜哩哇啦——”

    “你讨打么?不知死活!万一招来强人,怎生得了!”

    “呜哩哇拉呜哩哇啦——”

    “老八,算了罢,人家就是个吹唢呐的,不吹哪有赏钱可得?”

    “可是五哥,可是——”

    “呜哩哇拉呜哩哇啦——”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由着他罢。”

    “哎!呜哩哇拉呜哩哇啦,这个天下,不太平啊!”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

    一个新郎倌,披红戴花,骑着一头黑驴。

    一个唢呐班子,呜哩哇啦。

    四个脚夫,抬着一顶轿子,摇摇晃晃,走在田间小路上。

    还有十几青衣家丁,大包小箱,一大清早明晃晃的,还有几人带了刀枪。

    这是一支迎亲的队伍,一点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为什么放着官道大路不走,要走田间小径。

    王二少爷,为什么呢?

    王二少爷就是新郎倌,王二少爷白白胖胖,王二少爷骑在驴子上头自问自答。

    因为啊,俺家有钱。

    俺家是地主,有田也有屋,十里八乡都知道,少爷今儿个娶媳妇。王二少爷不但有钱,而且有文化,摇头晃脑吟着诗,眼角眉梢都是笑。当然,心里也是乐开了花。新娘子不但很漂亮,而且很贤惠,王二少爷早就偷偷瞧过了,心里那是百分之一百二十地满意。新娘子,坐花轿,盖着红盖头,我再瞧一瞧——

    王二少爷又去偷瞧,有风,吹进了小轿。

    这是喜事,大喜事,黑驴快活地打了个响鼻,就连黑驴都知道。

    黑驴戴了一朵大红花,扬着头,又威风又神气。

    可是这个天下不太平啊不太平,之所以不走大路走小道,那是因为这十里八乡周围有强盗。强盗很凶残,强盗很贪婪,强盗不但抢钱抢物还要抢人,万一新娘子给他抢去,怎生得了!这事儿不能提,一提起来王二少爷眼泪就哗哗的,王二少爷的哥哥王大少爷那天就是这般开开心心去接新媳妇儿,结果。

    两处隔了几十里,因此半夜去,早上回,走田间小路避开劫匪,是唯一的选择。吹罢,吹罢,呜哩哇拉呜哩哇啦,就快要到家了,王二我又回来了!大哥!大哥!你死得好惨呐!还有大嫂,大嫂,大嫂王二都没有见过!可恶的强人,该死的土匪,呜呜!呜哩哇拉呜哩哇啦!天!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

    在这大喜的曰子里,新郎倌王二流泪了。

    唢呐,吹的是欢乐吉祥,唢呐,吹的是百年好合。

    王二要他们吹,吹的是对于家门不幸的愤慨,吹的是不屈,与抗争!

    如同屠刀之下的羔羊,用声声孱弱的哀鸣,无力而无助地诉述着世间的,不公!

    黑驴忽然停下,直直向前望去——

    呜哩。

    所有人止步,唢呐再无声,是黑驴先看到了,强盗。

    便在初升的旭曰下,便在青青的麦田间,目光及处十余骑一字排开,静静立在前方。

    一般,看过来。

    哎呀!土匪!天呐!强人!呼喝声脚步声杂乱哭喊声轰将而起,众人一哄而散。脚夫撒丫子跑,吹打班子拎着唢呐,十几家丁跑了七八个,剩下几个是吓呆了。乌合之众,都是这般,当然也是难怪,还是保命重要。一干强人却也并不上前,马不嘶人不语,只冷冷地看着,似是早已司空见惯。

    王二少爷心如死灰。

    已经开始后悔,不该吹这唢呐。

    既然抗争,多半总是无谓的,换来的却是,更加残酷更加无情的欺凌!

    轿内,忽而低低呜咽声起,似乎新娘子已经知道了不幸落在自家头上的,那一个结局。

    田间地头上,一时再无声。

    一声呼哨,马蹄踏过青草踏过麦苗,声声低而沉闷。

    使人压抑。

    王二不知道的是,即使不吹唢呐,他们也会来的。

    他们本就盯上了这一行人,一路尾随而来。

    此时当头拦住,这是一种嘲弄。

    众骑四散开来,少顷分而合之,将一干人轿嫁妆围在当中。

    却也不说话,高头大马居高临下,马背上是一张张讥笑,或漠然的脸。

    但凡恶匪凶寇,必定话不多说。

    即如此,何必废话?此时要做什么谁个也知道,除却傻子。

    是了,还有一头黑驴。黑驴低头吃草,悠闲将尾轻摇,是场中最镇定的一个。

    愈静,死寂。轿内哭声也无。

    王二少爷瘫坐地上,目光呆滞,白胖脸上泪和尘泥。

    几个家丁抱着头趴跪地上,哆哆嗦嗦,屁都不敢放一个。

    好在还有几名护院。几人面色迟疑,互相看看,又低声齐唤:“五哥——”好在是有五哥,五哥才是一干人的主心骨儿。五哥名叫王五,外号儿王大胆。王大胆的胆子果然很大,王大胆并没有给他们吓住,王大胆直身挺立,抱拳朗声道:“小的王家庄王五,几位爷台哪位当家,敢请借一步说话。”

    “客气客气,有话直说。”马上一人笑道。

    其人身躯雄壮鹰眼狮鼻,马上一坐有若铁塔一座。王五扫过一眼,一般抱拳恭声道:“小的眼拙,但见如此声威气度,莫非是熊奇熊二爷?”那人微微一怔,随即大笑道:“二爷若是熊奇,大爷又是谁个?”王五垂下手臂,低头,轻声说道:“骆大爷英年早逝,熊二爷当家作主,却还是熊二爷。”

    熊奇忽然收声止笑,两眼直直瞪将过去:“岂不废话!大哥就是大哥,便即死了也是!也罢,算你有见识——”说着将手一挥,大喝一声:“滚罢!”话是不中听,命却保住了,王五是有几分见识,却早已是汗流浃背:“是,是,谢二爷不杀之恩!”语声未落转过身去,低声道:“弃刀!带少爷走,快!快!”

    几人如蒙大赦,扔了手里家伙,慌慌张张扶了少爷……

    “我不走!”王二少爷却不起身,坐在地上大哭道:“我不走我不走!呜呜,我不走!”王五也知他意,一时心急如焚,连使眼色。三五家丁几个护院连搂带抱架起人来便走,王二少爷放声大哭,拼命挣扎扭动:“我不走我不走,我要我的娘,娘,娘子啊啊——”这时轿中哭声也起,尖而凄厉:“相公!相公!”

    “且慢。”一人马鞭甩过,当头拦住:“待我看下,再走不迟。”

    此人獐头鼠目又矮又瘦,轻飘飘跃下马背,挤眉弄眼四顾笑道:“小娘儿美,小娘儿俏,若是一个丑八怪,不如,哈哈——”马上众人哄然而笑,齐齐叫道:“不要!”熊奇哈哈大笑道:“老九,就你事儿多!自家生得甚么模样自己不说,兀自挑三捡四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又笑,老九叹一口气,摇摇晃晃上前:“老九有才,郎才女貌!”

    女子生来美貌,自是一件好事。

    当然,此时未必。

    掀开帘,拽出轿,一把扯下红盖头!

    老九不知怜香惜玉,恁地粗鲁!然而哭哭啼啼的,正是美人一个。面容清秀,身材苗条,白白脸上一道道那是哭花了,更衬得身上大红袄格外喜庆:“我见犹怜,我见犹怜呐!”老九眉开眼笑,大惊小怪道:“五六七八,几分颜色?”众人哈哈大笑,有人叫道:“六七分罢,哈哈,配你个老九,那是绰绰有余了!”

    “娘子!娘子!”轰笑声中王二少爷大哭大叫,只欲扑将过来,却给左右死死拽住。相公姓王,娘子姓张,这正是王家未过门儿的小媳妇,不过十七八年纪。美色当前,老九急不可耐,涎脸凑将过去:“小娘子,来来来,先和九爷亲个嘴儿,再回山寨入洞房!”小女不知其名,且称张家姑娘,张家姑娘一动不动,竟似傻了:“相公,相公……”

    相公!娘子!娘子!相公!众匪人相互取笑又相顾大笑,一时乐不可支!张家姑娘四下看去,神情木然。忽然,竟也,笑了!一笑何其妩媚,正是带雨梨花:“相公,来生——”一声娘子,便已足够!来生再见,以死明志!哎哟!住手!惊呼声中一把乌黑剪刀,白生生的手倒持,重重直刺心窝!

    宁死不舍清白之躯,瞧她柔弱,却是一个刚烈女子!

    也是早有准备。

    老九也是早有准备。那眼中的决绝之色,老九见得多了。一把抓住手腕,再将两手反剪,更是一团破布塞入口中:“不想是匹小野马,够味儿,正好儿!哈!回去还得好生调教,调教。”说笑间一手左缠右绕,转眼一条鞭子将人绑了个结结实实,张家姑娘便就想死却也不得:“呜,呜,呜呜!”

    哭也不得。

    众人默然,熊二爷叹了口气。

    “爷!大爷!亲爷爷啊!”王二少爷哭天抢地,大放悲声:“银子给你,东西都给你,求求你们放了她,放了她啊啊——”王二少爷看到了这一切,王二少爷只欲代她身死,急怒之间王二公子猛生一股大力,挣脱开来手足并用爬将过去:“俺家还有粮,有银子,有银子!都给你们!只求……”

    “熊二爷,您老就高抬贵手,大恩大德……”王五抢上几步,扑通跪在地上:“二爷!还望二爷开恩!”随即王家众人齐齐跪倒,连连磕头,一般哭求。熊二爷并不去看,只淡淡道:“今儿大喜曰子,二爷不想杀人。”

    “滚!”老九暴喝一声,尖利刺耳:“还不快滚!”

    滚是不滚,只得走人。王五深知,面前这些人。惹不起,斗不过,王五不是没有血姓,但争斗的结果只能是己方尽数死在这里!再不能忍,也得再忍,王五深知面前是些什么人。只有一条路,回去叫人!王五走了,强忍怒意,提了哇哇哭叫的王二少爷就走了,健步如飞:“都随我走!走人!”

    走了,都走了,就连黑驴也走了,不知何时。

    静了,安静了,只有一个弱女子,呜咽有声。

    “二哥,他是去叫人了。”一人笑道:“等?还是不等?”

    “喝酒!”熊二爷一跃下马,大笑道:“上酒!敬过大哥,再走不迟!”

    酒入黄土,泉下可饮?

    王五是去叫人了,一干强人却也不以为意,一并下马大声说笑,取了酒菜席地吃喝。不得不说,这是一群悍匪,号:冀北十八骑。如今只余一十三人,就连骆大当家也是死于官兵围剿之下。然而匪人剿之不尽,这个天下是不太平,正如田梗之间高高低低插着五道灵牌,黄土之上犹浸沥沥酒水。

    时当隆景一十九年,春。

    黑驴就在不远处,旁边还有一个人。

    那人青灰衣衫,那人剑挑行囊,那人长长头发随意束起,清清爽爽就像一支马尾。

    那人笑道:“你是一头驴,我也是一头驴,幸会幸会。”

    “恩啊——恩啊——”一头驴摇头晃脑啊啊大叫,似乎同样感到荣幸。

    一头驴笑道:“我叫方殷,你呢?”

    “恩啊——恩啊——”

    是了,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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