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歧路之哭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盛唐风华银狐逆鳞续南明

一秒记住【武林小说网 www.50xs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许昌平向院外望了一眼,才咬牙道:“臣若有僭越的地方,还请殿下恕罪。”定权催促道:“你只管直说,眼下这个情形了,还说这些做什么?”许昌平道:“是臣想请问的便是,殿下屈尊到臣寒舍之时,还只道此事不知是何人所为,如何到了中秋便认定了陛下也是知情的?”定权一时被他问住,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这许多日来,诸事纷纭,接踵而至,自己亦只是疲于奔命。况且中秋之事,自己其后亦不愿多想,此刻再忆及当日情事,虽相隔不到一月,竟已觉得有些恍惚。经许昌平重新提起,千头万绪登时一齐涌现,当日那点说不出的怪异也再上心头。是因为父亲在宴前的呵斥,是因为堂叔祖在宴上的乱言,是因为卢世瑜的那幅字,还是因为齐王肆无忌惮的告发?当日所见的一切,都仿似在告诉自己,是父亲谋划着这件事情,但是到底为何自己一早便会怀据了这样的心思?

    一件从未念及过的事情已然隐隐浮出,定权不敢深想,不由面色发白,又问了一句:“你想说什么?”许昌平低头道:“顾将军可曾和殿下说过些什么?”定权掌心微有汗出,回忆前事,缓缓转述道:“顾将军说过,心中忐忑,觉得事情尚未开始。又说,陛下的性子,他比我要清楚。”声音却极轻,便如喃喃自语一般。许昌平又问道:“殿下从臣家中回去,不过十三日晌午,十三日下午或十四日,殿下可又去了何处?”定权心内已是一片木然,半晌方答道:“我又回了顾将军府中,将听到的话告诉了他。”许昌平道:“那顾将军怎么说?”定权慢慢摇首道:“他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行走时膝头软了一下。我……本宫便说要他放心,这件事情由本宫一力来承担,他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许昌平,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许昌平叩首道:“臣有罪当死。臣自殿下移驾以来,无一时一刻能够安寝,日思夜想,只是觉得事有蹊跷。殿下,张尚书拿出的那张字条上,都写了些什么?”见他只是沉吟不语,又道,“请殿下务必明白告知,臣一心所系唯王事而已,若殿下有一丝半毫闪失,臣便当真只有以死谢罪了。”定权叹了口气,仔细回想道:“依此名目,后日一过,必使江帆远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诸人等。此事务密,不可出错。阅后付炬。”许昌平眼前陡然一亮,连忙问道:“果真只是这几个字,没有别的?”定权点头道:“是,一字未添,一字未损。”许昌平连声道:“如是便好,如是便好。”定权蹙眉道:“那字条是我写的,我在朝堂上也已默认了。”许昌平道:“殿下素日与张尚书往来信中,可有直言李江远姓名的?”定权点头道:“有过。”许昌平道:“那么此事定亦是齐藩所为,陛下事前并不知情。若果是有了陛下的亲旨,张尚书不提此事则已,既提了,又何以只是……”定权心念一动,截断他的话问道:“你是说张陆正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话音刚落,方才的内侍已将烹好的茶送入。许昌平眼看着他进了院门,心知已不及再细说,只得匆匆低声嘱咐道:“如臣所虑不差,殿下便不必忧心太过。至多在此处再住一月,定可毫发无伤返回。”定权急问道:“你如何知道?”许昌平道:“臣也只是揣测詹事府内诸般事务一切如常,待殿下鹤驾返归,众位同僚定要亲自向殿下叩贺。”

    定权微微失望,笑道:“尔等的心意我已知晓。许主簿请起吧,我如今也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喝过了这盏茶再回去吧。”许昌平道了声谢,这才站起身来。他接过内侍奉上的茶盏默默饮茶,待得一盏饮尽,便起身向定权辞行。定权亦知再无可私谈的机会,只道:“劳动许主簿了。”许昌平也无话可说,再次撩袍跪倒,向定权叩首道:“臣告退,殿下保重。”定权点头道:“多谢了。”一面拂袖进入内室。许昌平暗暗叹了口气,也只得随着那侍者离去。一路仔细计算定权说过的话,走到宗正寺门外时,竟觉两腿都已经软了。

    定权回到内室,一语不发,于榻上抱膝而坐。不知为何,耳边却一直回响着那只蟋蟀的唧唧叫声,时近时远,就是不止不歇。被它聒噪不过,终于用手在墙上狠狠一击。他不脱鞋便上床,阿宝已经觉得奇怪,此刻更感心惊,上前捧住他的右手查看,问道:“殿下?”定权抬头看了她一眼,甩开她的手,过了半晌才发问道:“你听到了没有?”阿宝迟疑道:“听到了什么?”定权低语道:“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阿宝摇头道:“没有。”思忖半晌,才又低声加了一句,“妾听见,是许大人来了。”定权却没有再说话,又低下了头,阿宝也只得在一旁悄悄守候。四下依旧安静得奇异,一喘一促,皆听得明明白白,难道风不流吗?鸟不鸣吗?院内的金吾他们不走动吗?她突然觉得心头狠狠跳了一下,不觉便有了一瞬的恍惚,急忙转头,看见定权仍坐在自己身旁,才暗暗松了口气。

    不知呆坐了多久,忽闻门响,阿宝怔忡抬首,看看门外,轻轻呼唤道:“殿下,请用晚膳。”见他置若罔闻,又下地走到他面前,劝道:“殿下午膳便没有用好……”话犹未完,定权却突然暴怒道:“出去!”那个送饭的内侍吓了一跳,愣在了当地。阿宝默默走了过去,轻声对他道:“先放下吧。”

    然而一直到月渡东墙,送来的饮食已经全然冷透,定权却终是一口未动。那内侍过来收碗,见太子不食,只得又报到王慎处。王慎不免又带了一干人等赶来问询,却见定权已拉过一床被子,面墙睡下了,便又向阿宝唠叨了半晌,询问殿下是否当真身体不适,下午可说过些什么,若是睡起来想进膳,便只管吩咐等语。阿宝终于敷衍到他肯离开,回首见定权外袍也未脱,叹了口气,自己拎了本书倚桌翻看,又看不进去,不过寻个理由,不必尴尬相对而已。

    定权却并未能够睡得安生,不住辗转反侧。阿宝见他焦躁,几次话到嘴边,皆压了回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身上不适吗?妾服侍殿下宽了衣再睡可好?”定权闻言,终于停止了动作,亦不言语。阿宝方自悔又多口,忽闻他低声道:“阿宝,我觉得有些冷。”

    阿宝放下书,起身道:“妾给殿下再添一床被子来。”定权只觉略略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再多说,见她将自己床上的被褥搬了过来,轻声道:“我帮殿下暖暖手。”定权点点头,道:“你也坐过来。”待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便将双手伸进了她的两只袖管中。阿宝只觉那双手冷得如冰一般,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头,问道:“殿下的手足,总是这般易冷吗?”定权点头道:“我自幼就有四逆的毛病,太医也说是天生。开过方子,药要经常吃,我没有那个耐性,最后也就作罢了。”想了想又道,“从前太子妃在的时候,还总记得此事。”

    他从未提起过太子妃的事情,阿宝想到蔻珠从前说过的话,低声道:“妾并没有那个福气侍奉娘娘。”定权略笑了笑道:“是前年的事情,太医围了满满一屋,从丑时到酉时,母子两个人都还是没有保住。是个小世子,我在外头好像还听见他哭了一声,但别人都说没有,是我听错了。陛下连名字都已经拟好了,就叫作萧济。”说罢略略侧了侧身子,捉紧了阿宝的臂膊,道,“太子妃从前也总是这般帮我暖手,若是那个孩子还在,现在早应该会叫爹爹了。”

    阿宝低头看他,他闭着眼睛静静蜷缩在自己身边,周身上下已经没有了丝毫戾气,自己就还如刚刚束发的少年一般,若不曾相知相处,却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亦会有妻有子,为夫为父。她半晌才劝解道:“殿下还这般青春,谢娘子也是,赵娘子也是,小郡王、小郡主都还会有的。”定权笑道:“我只要太子妃的孩子。我想过了,若是将来自己也有了孩子,便绝不会教他受半分的委屈。”他口中居然也会说出这样的傻话来,阿宝不由呆住了,还没等回过神的时候,便见一行眼泪已沿着他颧边滑下。

    定权亦不想掩饰,阿宝抽不开手,只得默默看着他肩头抽动,半晌方闻他继续说道:“那时候陛下还只是宁王,舅舅经常会到宁王府上来,和陛下说半天话,然后再来瞧瞧母亲,瞧瞧我。我总是守在府门口,等着舅舅过来,他来了,就会将我顶在头顶上。我有时候淘气,将他的簪子拔掉,把冠也扔到地上,若是叫母亲看见了,便会说我不懂事。舅舅却总是笑着说,将军的帽子想摘就摘,想掼就掼,清河郡王将来是要做天大事情的人。

    “赵妃她们总在背后说我长得像舅舅,不像陛下。我还想过,像舅舅又有什么不好?别人都叫他‘马上潘安’,舅舅又会打仗,书也读得好,我长大了就做他那样的人。有一回,母亲在午睡,我偷偷溜到府门口等舅舅过来。听见外头有马蹄声,我真是欢喜,可是最后走进来的却是陛下。我心里一向害怕陛下,他总是板着脸,从不对我笑,也从不对母亲笑。我看他那天脸上又黑着,吓得转身跑开,就听他在后面喝了一声:‘萧定权!’母亲从来不那么叫我,我回过头,才说了一句:‘我不叫萧定权。’陛下突然就生了气,一把抓起我,掉过手里的鞭柄就往我身上乱打。我一面哭,一面喊母亲、喊舅舅,陛下下手就愈发重。王常侍劝不过来,只得去将母亲唤了起来。陛下这才放开了我,也不理睬母亲,一个人甩袖便走了。”

    他叙说到此处,却忽然笑了,泪水不及收回,便从已笑弯的眼角溢了出来,“陛下和我最亲近的,就是那一次,所以我才一直记得。从那以后,舅舅就是来也很少来看我了。可是我知道,他是心疼我的,除了先帝和母亲,这世上就只有他真心疼我。”

    阿宝慌忙牵袖去擦拭他的眼泪,却被他一把推开,兀自半晌,才自己匆匆擦了一把脸,道:“先帝、母亲、太子妃、卢先生,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舅舅一个人了。我宁可这次和二伯一样,就死在了这里,也绝不愿意出去看见,绝不愿意看见……阿宝,你明白吗?”

    阿宝先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轻声安慰他道:“我明白。”摸了摸他的手,见已略略温热,这才取过巾帕来,帮他细细将面上泪痕拭净。定权拉过她的手,抬头问道:“阿宝,真是齐王叫你来的吗?你真的姓顾吗?你真的叫作阿宝吗?”阿宝脸色一白,方欲说话,便听他喃喃低语道:“不要说出来,说出来了,我也许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定权一天里早已疲惫不堪,此刻哭得眼酸,又喝了两口水,过不了多久便沉沉睡去。阿宝却再也安不下心来,怕惊醒了他,亦不敢动作。及至良久,方想起身,才发觉自己的袖口已被他抓在了手中。再去摸他的手时,却已经再度冰冷。她心念一动,一滴眼泪忽然落在他的衣袖上,便再也按捺不住,紧紧捂住那只手,任由滂沱泪水,恣意夺眶而出。人生在世,能够顺应此心,毫无顾忌地恸哭一场,本来也是奢侈。只是此夜,便任由它去吧。

    阿宝抬起头,用嘴唇轻轻触了触定权的眉头,安然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你我原本就都想错了,是以一直在为明日做着打算。可是此刻才知道,只要今晚是天道净土,谁还会怕明朝水火滔天?